数十分钟之前，蛇歧八家。
“大家长，最新报告。”
一份来自宫本家的即时传真被手下交到了樱井七海的手上。
“根据目击者和海关记录，确定此人是以偷渡方式进入东京，但近日东京湾并无靠近的移民船只。结合附近海域洋流和异常的鱼群迁徙，我们推测出他的大概行进路线是……”手下迟疑了片刻。
“接着说。”樱井七海翻看着还有些温热的传真，目光放在最后那一页纸上，纸上画了一条鲜红的路径，从太平洋深处穿过东京湾最后抵达东京。
“是一条直线，卫星显示这条沿着海床的路径上，所有海洋生物都死了。”
“让宫本家继续紧盯。”樱井七海沉默片刻，叮嘱下去，“执行局立刻派人封锁整片新宿区，撤离民众，启用灭世级预案，召集其余各家在岩流研究所会面。”
“告诉所有家族成员，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任务。成功与否，蛇歧八家都会退出历史的舞台。”
吩咐完这些，樱井七海坐上了前往岩流研究所的专车。
“辉夜姬，请为我联系到学院的专员。”樱井七海说。
冰冷的电子女音在车厢内响起，“连接失败，目标区域磁场混乱过于强烈，磁暴干扰正常通信的频道。”辉夜姬回答。
“那就占用卡塞尔的频道。”
“权限通过，功率不足，辉夜姬无法确保能够完全占用EVA的频道。”
“开启全功率运行，务必抢在学院之前联系上他们，哪怕联系不上，干扰也可以。”
数年前在源氏重工的战役中，夜叉作为源稚生小队的一员在辉夜姬的机房里引爆了炸弹，将自己和十几名猛鬼众的枪手一起炸成了碎片，阻止了猛鬼众获取“辉夜姬”的控制权。在那之后，家族百废待兴，辉夜姬被岩流研究所重新修复，虽然少了很多核心数据，但好在没有伤及本体太多。
如果换做是以前这种情况，樱井七海肯定会第一时间让辉夜姬联系上太平洋另一端的卡塞尔本部，把电话打进那栋躲藏在针叶林深处的林间小屋，在那里，某个老不死的家伙会在振铃几声后慢悠悠地拿起古董电话，一边微笑让她冷静冷静，一边抽着雪茄说他即刻启程。
原本对于现在的蛇歧八家而言，依附于卡塞尔只是名义上的关系，双方之间的维系早已不似从前，或者说，连合作都谈不上。
在樱井七海的带领下，蛇歧八家获得了自治的权利，仅仅只有最高决策权握在昂热的手中，如今君王出现了，老牌的屠龙势力却已经寥寥无几。校董死伤多半，不论是铁腕家族的贝奥武夫还是作为欧洲混血种领袖的汉高，都没能逃过龙王复仇的浩劫。
若非不久前才见过昂热，樱井七海也会像外界所认为的那样，觉得希尔伯特·让·昂热已经死亡。
既然连昂热都要千方百计地脱离秘党，想必北美和欧洲那边的局势已经风起云涌，这么看来，秘党的辉煌恐怕无法再维持下去了。
值此时节，夏末秋初。从本家去往岩流研究所的路上，长着满山遍野的绿色草被。
大家长的专车在山路上飞驰，车灯照亮车窗外闪过的模糊绿野，樱井七海陷入了沉思。
当下东京的变故很难让人不联想起秘党。昂热离开之后，当晚身处蛇歧八家腹地的红井就被洗劫一空，紧接着卡塞尔特别行动专员小队在日本空域遇险、海洋与水之王毫无预兆地现身。
等等这一系列变故，倘若有秘党在背后助推，那他们的目的到底是……
车载音响播放着吉村七重的春之海，悠扬的纯音乐在宽敞的车厢里缓缓流转。
是要本家成为鱼饵……还是要本家沦为断尾?
樱井七海揉了揉眉心，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前往岩流研究所坐镇辉夜姬的调度。
专车很快抵达目的地，樱井七海走下专车，大氅披在女人纤薄的肩膀上随着风雨鼓动，她拎着烟斗在家族成员的迎接下快步走进了研究所。
随着辉夜姬的调度，日本分部的卫星把新宿地区的状况被投影到屏幕上，路明非等人与初代种的战斗也被粗略地展示在众人的眼前。
“关东关西，所有支部都部署到位了吗？”女人冷声发问。
“部署完毕，风魔家主已经带着执行局赶到战场了。”有人回答。
“让他们看战况行动，优先解救平民。”樱井七海扫了眼在场的各位新任家主，除去前往战场的风魔家，在场的有犬山家、龙马家以及宫本家，这些都是她上任后在各个家族内选拔出的新人，虽然资历尚浅，但好在都有些真才实干。
“犬山君和龙马君做好后备物资和医疗援助。”
被樱井七海称为犬山君和龙马君的两位年轻人点了点头，随后便恭敬地退出了厅室。
“至于宫本君，就请按照我在来时路上所说的做吧。”女人说。
名为宫本一郎的年轻人闻言点了点头，上一任在红井事件中牺牲的岩流研究所所长宫本志雄是他的哥哥，与哥哥这样毕业于卡塞尔的耀眼天才比起来，宫本一郎着实要不起眼的多，他只是一个从东京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听从家族里的安排投身于家族的重新发展。不过好在宫本志雄留下了诸多资料和关系，为这位弟弟接手研究所提供了许多方便。
大家长的话音落下，宫本一郎随即带着为数不多的手下开始操作起辉夜姬的系统。
很快，大屏幕上显示新宿区的战斗已经告一段落，风魔家主带领的执行局成功撤离了大半的民众，剩下路明非等人也没有出现伤亡。
樱井七海抽了口烟斗，她有些难以置信，仅仅是数十分钟，初代种就这样被几个卡塞尔的执行专员解决掉了，甚至连尸骨都没留下。
橘红色的投影在空中幻化出辉夜姬的模样，面若霜雪挂绘垂叠，与EVA的虚拟形象相比，辉夜姬要多出更多的日本韵味。
“新宿地区磁暴已经减弱，大量雨云聚集，初代种生物信号正在消失。”电子女音响起。
随着辉夜姬的提示音落下，樱井七海立即发出了指令，“为我转接特别行动专员路明非。”
“正在尝试与目标人物对接，waiting！”
灯光一圈圈地洒落，宫本一郎和其余操作人员把辉夜姬的功率调至最高，然后占用掉学院的专属频道，这样一来磁暴一旦消失，学院也无法立即和路明非等人取得联系。
时钟滴答滴答地转动，秒针不断地追上时针。
对接成功，辉夜姬发出了提示音。工作人员小跑着来来往往，键盘啪嗒啪嗒地被不停敲击，各种仪器和设备都在全功率运行，冷却扇呼呼旋转着排风。
樱井七海扶着烟斗站在高台上，眉眼冷冽，嘴角的痣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她在说话，和频道那头的人说话。台下的宫本一郎全神贯注地检查家族成员的调度指令上，他要确保万无一失，在这点上他和他的亲哥哥很像。
但忽如其来的剧烈震动惊醒了所有人，巨大的轰鸣从夜幕下由远及近地闯进这栋研究所，一次接着一次，一时间尘埃四泄，仪器在此时发出刺耳的警报，怒吼声也从大家长对话的频道中传出。
“重要，很重要！告诉我，佐伯龙治他怎么了！”
宫本一郎听不懂，因为这是中文，只有戴着翻译器的大家长才能听得懂频道那头的嘶吼。但宫本一郎能听出，发出这声嘶吼的是一名年轻男性。
他抬起头看了眼高台上的大家长，然而樱井七海的表情还是那样的平静，仿佛等待降雪来临的北海道，掩埋着些许悲伤。
“所长！驻海警备队发来短讯，有人在东京湾的海床上引爆了炸药！”一名研究员立即将短讯汇报给了宫本一郎。“海警们发现海面出现了漩涡，恐怕海床遭到了破坏。”
宫本一郎大惊：“漩涡……漩涡……是漩涡！”
他曾经在大学里的专业就是地质学，所以他很清楚所谓的漩涡是什么现象，那是因为地底出现了空洞，空洞吸走了大量海水。这个戴着斯文眼镜的年轻人翻出关东平原的地质结构图，手指快速地在地脉上移动。
果不其然！
这是条隐藏在东京湾海床下的暗河，早在数百年前就因地震导致岩层和岩体的变形变位最终塌陷成了干涸的河床。如今，这条河床上重新恢复了海水的奔涌，只不过海水去往的最终地点无人知晓。
“辉夜姬，能按照地脉走向模拟出这条暗河吗？”
宫本一郎立刻调出地质模型投影到大屏幕上。
“好的。”辉夜姬回答。
只见大屏幕上的地质模型开始有了变化，辉夜姬在这一瞬间搜索了近百年来关于关东平原的所有资料以及古文记录，按照宫本一郎所说的地脉走向开始模拟暗河的大致去向。
“加上水流，附加漩涡流速。”宫本一郎死死地盯着屏幕接着说。
随着指令被不断增加，二维平面动态模型逐渐完成，褐色与黑色的截面代表了关东平原下的泥岩和冲积层，流动着的蓝色液体代表了海水。
“舞滨……新木场……市谷……”宫本一郎目视着蓝色液体在二维图里不断穿行，像一条蜿蜒前进的小蛇，途径上方数座城区。
“新宿！”
同一时间，无数冰冷的海水被强大的涡吸扯入地底，沿着现实中的河床浩浩荡荡地前进，穿过新宿区地下数十公里厚的地壳，沿途蒸发出大量的水汽。
仿佛感受到了君王的号召，这些巨量的海水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某一时刻忽然又改变轨迹以势不可挡的方式冲破岩壁向某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大雨哗哗直落，芬格尔捡起从路明非摊开的掌心中滚落的耳麦，耳麦里传出樱井七海的声音。
“大约有数万吨的海水正从你们脚下的地壳里流过，”樱井七海说，“有人引爆了海底通道，那个初代种没有死，战斗还远没有结束！”
其实不用提醒，芬格尔也知道这一点，想要凭借他们几个人就想杀死一位君王，实在是有些天方夜谭，而且雨从来没有停，要知道悬在夜幕中的还有那颗庞然的水球，这些大雨就是从水球中不断剥离出来的水。
但水球已经停止碾压这片城市，说明海洋与水之王在他们的攻势下显然也受到了伤害。
“这里很可能会毁于一旦，东京就要崩陷了。”楚天骄淋着大雨走近。
芬格尔看了眼男人的背后，陷入昏迷的楚子航被男人背在背上，由于仅靠一只手的缘故，所以男人有些疲惫语气沉重。
“他现在是楚子航还是夏弥？”芬格尔问。
楚天骄摇了摇头，男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芬格尔把耳麦抛了过去，接着蹲下身把路明非搀扶了起来，“多大了，还跟个妞儿一样，我记得你以前也没这么爱哭鼻子啊？”
路明非别过头狠狠擦了把脸，他已经分不清脸上流的是眼泪还是雨了，或许就像芬格尔说的那样，只是雨，温热的雨，没有人骗他。
“辉夜姬找到了岩流研究所从前的地质记录，新宿区地底有断裂的岩浆层，如果海水导入其中，后果将不堪设想，地裂会吞没这里，数以万计的民众会死去。”樱井七海缓缓说，她想起了一句中国的古话，覆巢之下无完卵。
日本的地质情况一直以来都十分糟糕，如果非要比喻的话，把大海比作沼泽，那日本就是漂浮在沼泽上的浮岛。
倘若真的像樱井七海所说的那样，海水灌入地底的岩浆层，岩浆遇冷会凝结成膨胀形态的玻璃质岩石，届时地脉很可能会无可挽回地断裂，关东平原在板块运动间会像纸张一样皲裂、被撕碎。
楚天骄和芬格尔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恰好车笛声在这时响起，蛇岐八家的救援车队也赶了回来。
楚天骄把昏迷的楚子航交给了路明非，自己则站在高天原外利用言灵优势时刻关注着先前的战场保持警惕。芬格尔回到了高天原内，动员店长和牛郎们准备撤离。
让芬格尔诧异的是帕西去而复返，这位年轻的加图索家管事人只是站在角落抚平衣袖，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
帕西的身后接着走出一个长相清瘦灰白短发的年轻男人，手握配刀，黑西装里衬着浮世绘。
男人正是先前带走高天原里所有客人的执行局专员的领头，看上去和帕西的年纪差不多，他走上前和芬格尔握手，自我介绍说：“卡塞尔学院2008级进修班，主修高能物理系，我叫风魔健治，见过芬格尔师兄。”
芬格尔一愣，用手指着自己说：“你认识我？”
“当然，师兄的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怎么会不知。”风魔健治笑得十分真诚。
只不过芬格尔并不知道对方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那次他带着游行人群围堵了执行部，风魔健治回母校办理手续时恰好路过，借问学员后才得知那个演技浮夸的为首壮汉名叫芬格尔，而芬格尔之所以要给执行部施加压力是为了他被关押在牢房里的师弟。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们前任大家长也是高能物理系毕业的，对吧？”芬格尔想了想。
风魔健治点头，但很快又摇头说：“师兄说笑了，那位大家长一直是在下仰慕的偶像。只可惜在下的学院成绩实在太难看，哪怕多年过去了，也没能追上偶像的记录。”
“我也是懂点日语的，既然我们都是同门，就别用敬语了，听得我有点膈应，像在和幕府时代的老古董说话。”
风魔健治听到芬格尔这样说，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就这样吧，那也不废话了，请你们把他们安全带出去吧。”芬格尔朝着一旁的店长和牛郎们歪了歪脑袋。
“这是自然，”风魔健治点头回应，然后看向人群摆手，“诸位请随我来。”
等到风魔健治带领人群和专员们一切准备妥当，黑伞一朵朵撑起走入高天原外的雨幕，芬格尔忽然想起了什么，风魔健治，风魔家……但这家伙看着这么年轻和路明非差不多，不太可能吧？
“他是风魔家现任家主。”帕西说。
芬格尔闻言捶胸顿足，表情懊悔至极。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有背景有实力而且看样子对他颇为友好的学弟，这么一根大腿居然被他给错过了，甚至还出言不逊。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芬格尔耷拉着个脸深呼吸，终于从时运不济的挫折中缓了过来。
帕西闻言默不作声。这个年轻人的神情依然冷漠，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芬格尔的疑惑。
不过芬格尔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加图索家的小子和老子都是这样，脸上藏不住高傲，把自己的姓氏看得比命都重要。
不过不得不承认，在逼格这方面，加图索家的男人确实独树一帜，他们只会站着迎接风暴。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点，帕西胸口的凤凰家徽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高天原再一次剧烈摇晃。闪电如利刃般劈向大地，地底传来接连不断的撞击，仿佛有数不清的铁骑在厮杀。
撞击声越来越富有节奏，越来越清晰能闻，就好像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逐渐从地底下苏醒，这些撞击就是它胸膛中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准备带领车队离开的风魔健治猛地一踩刹车，黑色沃尔沃在湿滑的柏油路面上甩尾漂移，最终在裂口旁停下。
只见前方的路面从中间向两边骤然开裂，裂缝一路延续到歌舞伎町的建筑群尽头，好像一张深渊巨口似的缓缓张开。
无数道高压水流从裂口中喷发，连串的璀璨电弧如蛛网般向四周扩散，未熄灭的熔岩被连带着抛射进空中，最后落在地面上嗤嗤地溅出大片蒸汽。
车门打开，年轻的风魔家主面色凝重地拔出刀枪走下车，随行的日本分部执行局所剩无多的专员们也跟着拔出武器。黑伞齐哗哗地被扔掉，男人们站在雨幕里，在他们面前的深渊中，传出了排山倒海的嘶吼，那是龙，也是海啸。
雨滴从距离地面数百米的水球中脱离加入了同行的大雨，这数万点的银光速度逐渐加快，洞穿云层，却在即将坠入深渊时越来越慢，仿佛重力被迟滞了一样，直到化作水珠悬停在一双缓缓点燃的黄金瞳前。
水珠被龙的利爪轻轻碾碎，漫天的水雾中，已经无法分辨身份的声音竟然透露着些许悲伤和怀念。
“我这是……怎么了？”
但紧接着似乎是为了回答上一个问题，龙又狰狞地说：“你那么憎恨那些家伙，跟它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它们一样，难道不可笑吗？”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
“不！不！我和它们不同，我怎么会和它们一样呢？我是阿卜杜拉·阿巴斯，我是人！”阿巴斯怒吼。
“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那声音沉沉地说。
“我没有沉沦！我发过誓，要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活着，哪怕正直的代价是叫我去死！”他失神地看着自己那双嶙峋而锋利的龙爪，呼吸愈发急促，脑海里回想起当初和恺撒·加图索的争论。
是的，他没有家庭也没什么亲人，他的过去无法考证，他来做龙王再合适不过。可他明白自己又是那么地勇敢、坚定和自律，连中世纪骑士小说中的男主角都没有他那么完美。
“听说有些龙王会因为一直在人类社会里生活而误以为自己是人类，等到某一天他的记忆忽然恢复，他就会把人类的身份彻底丢掉，朋友、亲人、爱人，全都一起。”
龙的头颅抽搐着停止，透明的瞬膜开合，眼神在动摇和森然间来回切换，它在鹦鹉学舌，它在低笑，因为这是阿巴斯对施耐德教授说过的话。
“我又听出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