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园里,满园的芬芳也掩不住贵妇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心眼如蜂窝般细密,还各个都是演戏的高手。皇后还没接见完陈家大奶奶冯氏母女,园里便已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等冯氏带着女儿袅袅婷婷地转身,走下台阶,朝着金氏等人走去时,众人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里,隐隐透着一丝恭维与献媚。冯氏母女二人,心里别提多满足了。当然,冯氏嫁入京中,有十余年了,过往真的假的涵养如今面上还有。
远处的谢二奶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低声讽刺道:“乌鸦还没变成凤凰呢,这狐狸尾巴就快藏不住了。”
童夫人立刻出声喝止:“欣儿,慎言!你家谢二和陈二可是结义的兄弟。”
谢二奶奶一听,赶忙闭上了嘴,心里却还在嘀咕。谢大奶奶瞧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自家这个弟妹,平日里被谢鳞惯坏了,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他俩倒也真是般配。
皇后接见各府夫人时,除了在冯氏母女身上花费的时间稍长些,对其余人倒是雨露均沾,并无偏颇。等到贾敏领着女儿黛玉上前时,已经到了接见的后半段。
贾敏母女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请安施礼,皇后照例询问了一番。不过比起贾敏,她对黛玉的关注明显多了些,她微微抬手,示意黛玉走到近前,而后拉过黛玉的手,眼中满是赞赏,连连赞叹这模样,真是出众,她这么多年,也未曾见过如此出众的女儿家了。
贾敏和黛玉哪敢承受这般赞誉,连忙谦逊回应。
皇后笑着摆了摆手,说没什么,接着又问起黛玉的年岁、读过什么书,平日里喜欢些什么。
其他问题倒还好,可当黛玉说只读过四书时,这话一出,不仅让皇后微微一怔,身后的贤良二妃也不禁面露诧异之色。她们心里暗自思忖,这林家姑娘读的书可真是有些 “歪” 了,莫不是父母不在身边,没教导好的缘故?一时间,对黛玉的态度也淡了几分。
皇后也有些惊讶,原本以为林家姑娘在外祖母膝下,最多也就读读女戒、女德之类的,没想到还是个 “女夫子”。她饶有兴致,便拿了几个宫里教学夫子们常讲的问题来考黛玉。黛玉从方才阶下起,便留了心思,此刻自是懂得藏拙,只是不紧不慢地,用坊间的寻常话语回答。
这一番回答,却让皇后犯了难。她也就是听说过这些问题,哪真去辩经问学?不过见黛玉回答得流利,思维敏捷,便知道这林家姑娘肚子里是有真学问的。
皇后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女儿秋岳公主语重心长地教育起来。秋岳公主面容带着几分古典的韵味,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再加上皇家的教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非凡的气质。
她见母亲拿林家姑娘来教育自己,心里顿时有些不忿。瞧这林家姑娘,生得肌肤凝雪、貌若西子,要是学问上还远超众人,那别人还怎么活?世间女子岂不都成了东施?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开口问黛玉:“你如此聪慧,想必有良师教养,不知是哪些明师?”
黛玉一听,心里犯起了难。若是往浅显里答,敷衍倒还是其次,就怕显得自己骄矜;可往深处答,又不止牵涉到自己。
贾敏见女儿稍有顿足,便立刻替她回道:“回公主殿下的话,之前在扬州,是黛玉父亲教导她。后来他公事繁忙,便请了蒙师。到了京城,就随贾家几位子弟一同上学,读过几天书而已,断断续续的,不成体统,还望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不要见笑。”
皇后配合着往后头走,赞叹道:“原是家学渊源,我竟忘了林大人当年也是探花郎。”
揭过此题,便是正文结束,剩下的都是些尾巴。
贤良二妃对黛玉也是在皇后的前文下发挥。只是良妃心思别致,她注意到黛玉脖颈处戴的一串玉璎珞,忍不住称赞起来:“这玉璎珞,做工精致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这玉质,如此纯正,内府中也少有能比得上的。”
秋岳公主平日里对身外之物不太在意,毕竟世上的好东西她见得多了,哪能一一去留意。听良妃这么一讲,她也好奇地看了过去。可还没等她开口,皇后便用别的话把话题岔开了。
又聊了三四句,贾敏便领着黛玉退下了。她们往童夫人等人那边走去,正巧碰到去见皇后的毕夫人。贾敏连忙领着女儿让到一旁,恭敬地施礼。毕老夫人白发如雪,面容慈祥,她微微低头,微笑着示意,而后双方擦肩而过。
等皇后娘娘接见完所有人,便同贤良二妃分别领着众人逛园赏花。园中的花大多不是这个季节北方该有的,错时赏来,倒别有一番风味。
赏完花,便是最后的宴饮。
等一切结束,贾敏母女二人同童夫人在宫门分别。她们正准备上马车,一位尚宫带着一众宫女匆匆赶了过来。尚宫走上前,恭敬地介绍道:“皇后娘娘命我们前来送礼。” 说着,她亲自捧起一个玉盒,说道:“盒中物是皇后娘娘特意挑选的,专配林姑娘那串璎珞的。” 而她身后的其他宫女捧着的,都是一些平常的俗物。
贾敏忙领着黛玉谢过,尚宫便带着人离开了,她们还有别的事务要忙。
到了晚间,谢鳞从枢密院回来。哥哥谢鲸让管家把他唤了过去。他一进屋子,见哥嫂、妻子都在,便笑着向嫂嫂问起今日赏花可有什么趣事。
等谢家大奶奶把今天园中发生的事讲完,谢鳞陷入了沉思。哥哥谢鲸长得面庞粗犷,身形魁梧,留着一把美髯。他见弟弟像是想好了,便开口问道:“这事你怎么看,可要传信给琏二?”
“信自然是要写的,不过陛下此举,倒是让人浮想联翩呀。若是成真,有些人可就要跳脚了。” 谢鳞一听哥哥问,立刻回答道。
“这话不假,成年的三位皇子到如今都还没入朝呢。若是成真,于朝廷而言,自然是一颗定心丸;可于那三位,就是一剂降血汤,喝下去烫得很,到了胃里却是冷的。”
谢鲸这话,之前思索了许久,说出来文绉绉的。让妻子眼神一顿瞥,她知道丈夫是觉得弟弟谢鳞越长大,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越发没了底气。可长兄为父这么多年,心里总归是有些不是滋味,就像老父亲看着成才的儿子,知道自己做不了他的主了,可面子上还是要装一装。
谢鳞满脸笑容,对兄长的话十分认同:“不过往细了说,虽说避开了嘉祥年间的祸事,可于朝中各方而言,这滋味各不相同,还得留些时间,让众人好好品尝。”
心里这么想,他又问嫂嫂:“今日除此事外,可还有别的不同之处?”
谢大奶奶仔细回忆了一下,说:“别的倒没什么了,就是皇后娘娘接见林夫人和林家姑娘的时间有点久,比冯氏母女还要久些。”
这话让谢家兄弟摸不着头脑,不过谢鳞倒也不在意,他觉得,这是琏二该考虑的事儿。见没什么头绪,他便拍着肚子,笑着问:“我肚子饿了,有没有饭呀?”
饭自然是有的,谢大奶奶笑着回答:“酒菜早备好了,你哥哥说今天日子好,正好一家人好好聚聚,正经吃一回。我还让人到四季楼点了几个菜,你们哥俩可以好好喝一顿。”
于是,谢家四人便往席上走去,一边赏月,一边饮酒。
在谢鳞回府的更早些时候,皇后领着秋岳公主同贤良二妃处理完宫务,乘轿撵回宫的路上。
皇后轻声问秋岳公主:“你觉得陈家姑娘如何?”
秋岳公主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挺好的呀,陈姐姐每次入宫陪我聊天,都讲好多宫外的故事,比哥哥们耐心多了。”
皇后对女儿的回答有些无奈,便不打算再问了。可母亲不问了,女儿却还有疑惑。
秋岳公主好奇地问:“为什么林家姑娘的那串玉璎珞,同我常戴的那串很像呢?”
皇后忍不住哑然失笑,说:“原本就是一块玉石做的,哪有什么像不像,就是一模一样。”
秋岳公主惊讶极了,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宫里头赏给林家的吗?”
皇后摇了摇头,回道:“不是的,那两串玉璎珞原来都是琏二的。你那串是当年你满岁,琏二送的贺礼,至于林家姑娘戴的那串,就没什么可想的了。”
秋岳公主听母亲提起贾琏,分外诧异。母亲很少提起外人,还叫贾琏 “琏二”,像是很熟的样子。她忍不住问:“贾琏是个什么人?”
皇后很意外女儿问这个问题,便打趣道:“怎么?怀春了,会问人家了?可惜人家早有家室了,如今膝下一子一女,和你年岁差太多。”
“哪有,就是常听哥哥们讲到这个人,母亲这会又提起,我才问的。”
“你哥哥们是怎么说人家的?”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以前玩耍时偷听到的。”
“他们说什么?”
“三哥说贾琏此人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四哥说他勋贵习气难改,成天和那些丘八混在一起,言语粗俗,其他的就没别的了。”
“你五哥呢?”
“五哥好像没讲过贾琏哎。” 秋岳公主被母亲连番追问,有些招架不住,便横出一句,“母亲,陈姐姐真要做我七嫂?”
“怎么,你觉得不好?方才你不是说她挺好的吗?”
“那能一样吗......” 秋岳公主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像是在狡辩。
“你父皇的心还没定呢,急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