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韭菜花。
《一》
当我第三次撞翻粪车时,御膳房的李公公正拎着两笼活鹅经过。
黄澄澄的汤汁泼在青砖地上,顺着砖缝渗进他新纳的千层底布鞋。
“韭菜花!”
他翘着兰花指跳脚,
“这个月扣你三钱银子!”
我蹲在地上收拾翻倒的木桶,后颈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
扭头看见墙头探出半张脸,小栗子缩在槐树荫里冲我挤眼睛,手里还攥着几颗圆滚滚的松子。
“当心被王总管瞧见。”
我压低声音,袖子里却悄悄攥紧他方才丢来的竹哨。
这哨子用油纸裹了三层,还是沾着股若有似无的腌菜味——准是他在尚膳监偷的。
暮色漫过宫墙时,我和小栗子在北三所墙根碰头。
他袖管里鼓鼓囊囊,掏出来的油纸包还冒着热气。
“水晶肴肉,”
他献宝似的揭开,
“张嬷嬷说这是给太后的药引子,我瞧着分明就是镇江的醋冻。”
月光漏过梧桐叶,在他睫毛上洒下碎银。
我咬了口颤巍巍的肉冻,突然想起上元节那晚,我们在西华门角楼看烟花。
满城灯火坠进护城河,他袖口蹭到的夜香味混着硫磺气息,竟比任何熏香都好闻。
“花啊,”
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蹭到我耳垂,
“你闻闻我今天熏的什么香?”
我深吸口气:“马厩新换的稻草?”
“错!”
他得意地掏出个青瓷小罐,
“司苑局晒的干茉莉,和夜息香捣碎了塞在衣襟里。”
说着突然压低声音,
“王有德最近总往冷宫跑,我今早瞧见他在井边埋了个扎满银针的布偶......”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梆子声。
小栗子像受惊的狸猫般弹开,却不忘往我怀里塞了个油纸包。
我摸着那四四方方的轮廓,就知道是前日念叨的《西厢记》话本——定是他又贿赂了藏书阁的小顺子。
回到住处时,同屋的秋桂正对着铜镜拔眉毛。
看见我怀里的油纸包,她捏着嗓子学王总管说话:
“某些人呐,净学那野鸳鸯扑棱翅膀。”
镜中倒映出她新得的翡翠耳坠,在烛火下泛着森森的绿。
我钻进被窝才敢翻开话本。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梧桐叶,叶脉上用朱砂细细勾了朵韭菜花。
忽然窗外传来三长两短的竹哨声,我支起窗棂,看见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在墙根下摆弄那辆破粪车。
《二》
小栗子的粪车轱辘卡在了御药房的排水沟里。
我蹲在月洞门后头,看他撅着屁股掏车轴里的碎瓷片
——那是昨儿贵妃砸碎的药罐,青玉底子上还粘着半片人参须。
“御马监的枣红马窜稀了。”
他抹了把汗,袖口蹭上道褐色的印子,
“王有德非说是我喂的苜蓿不干净,罚我扫三天马粪。”
我递过浸了薄荷水的帕子,却被他抓住手腕。
这人指尖还沾着马粪渣,眼睛却亮得像夜里的狸奴:“花啊,你闻闻这个。”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团油纸,里头裹着块发霉的绿疙瘩。
“前朝容妃棺椁里长的灵芝!”
他压低声音,
“我扫神武门夹道时,正巧看见盗墓贼从墙头摔下来......”
话没说完,太液池方向突然传来喧哗。
我们扒着墙缝瞧见十几个太监扛着竹榻狂奔,王有德提着袍角在后头追,金线绣的蟒纹在日头下直晃眼。
竹榻上堆着五颜六色的绸缎,仔细看竟是各宫娘娘的亵衣。
“太后娘娘的波斯猫掉粪坑了!”
洒扫宫女春桃提着木桶跑过,桶里飘着几缕雪白的猫毛,
“说是闻着什么异香扑进去的,现在满宫都在找会凫水的......”
小栗子突然猛嗅两下,脸色变得煞白。
他抓起那团发霉的灵芝塞给我:“把这个埋到司苑局的牡丹根底下,千万别让人瞧见。”
说完推着粪车就跑,车板缝里淅淅沥沥漏出些深褐色液体,在青砖上洇出蜿蜒的蛇形。
《三》
秋桂的翡翠耳坠在暗夜里泛着磷火似的幽光。
我缩在床角,看她对着铜镜往唇上抹胭脂
——那颜色艳得像凝固的血,分明是冷宫那位疯娘娘最爱用的朱砂红。
“知道为什么王总管总往冷宫跑么?”
她突然转头,耳坠子叮当撞在妆奁上,
“那位肚子里怀着龙种呢,可惜...”
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自己喉咙,“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窗外传来急促的竹哨声。
我摸黑溜到北三所,却见小栗子蹲在井沿上搓手,面前摆着三个冒着热气的木桶。
月光照见桶里漂浮的油花,竟是御膳房炖给太后补身子的金丝血燕。
“那灵芝是西域蛊虫的窝。”
他往我手里塞了把铁锹,
“我往每桶燕窝里加了半勺,保管太后明日容光焕发。”
说着突然掀开衣襟,胸口赫然趴着只巴掌大的红斑,
“你莫怕,这是蛊王,专吃其他蛊虫......”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凄厉的猫叫。
我们趴在墙头,看见王有德带着侍卫冲进冷宫。
灯笼火把映着井台上斑驳的血迹,有个宫女打扮的人影正在往井里抛什么东西,看那走路的姿势,分明是白日里说猫掉粪坑的春桃。
《四》
太后宫里飘出的异香惊动了钦天监。
我跪在青石板上,看着小栗子被按在春凳上,他袖管里掉出的油纸包散开,露出半块长满绿毛的茯苓糕——那是我昨日偷塞给他的早饭。
“秽物成精!”
王有德翘着兰花指,
“把这俩腌臜东西......”
“报——”
传令太监连滚带爬冲进来,
“黄河八百里加急!宿州知府奏报田里突现七彩祥穗,说是昨夜梦见双鲤衔粪而游......”
皇帝手中的茶盏停在半空。
小栗子突然挣开侍卫,抓起地上发霉的灵芝大喊:“此乃《齐民要术》记载的肥遗芝!遇圣主则化腐朽为神奇!”
他胸口的红斑在日头下泛着金光,竟真显出几分祥瑞之气。
我趁机掏出怀中的蛊虫罐。
原本黝黑发亮的甲虫此刻通体金黄,在琉璃盏里振翅发出编钟般的清响。
太后腕上的翡翠镯突然迸裂,滚出几十颗米粒大的虫卵,遇风即化成金粉飘散。
《五》
皇帝赐的玄铁粪勺在日头底下泛着乌光,我跪在御阶前接旨时,小栗子正偷摸用勺柄戳我后腰眼。
王有德捧圣旨的手直哆嗦,香粉簌簌落进金漆托盘——他定是想起那日蛊虫从太后镯子里爆开的场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夜香使韭菜花、粪车郎栗忠明即日赴宿州赈灾......”
我们出宫那日,秋桂倚着角门嗑瓜子。
她耳垂空荡荡的,脖颈却多了串红珊瑚珠子。
“冷宫井里捞上来个扎满银针的布偶,”
她突然朝我袖袋塞了团东西,
“王总管说这是西域进贡的艾草,驱邪。”
马车驶过神武门时,小栗子突然扯开衣襟。
他胸口的红斑已经蔓延成牡丹形状,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金红。
“那根本不是肥遗芝,”
他挠着肚皮笑出泪花,
“是我从御兽园猴山抠的苔藓!”
宿州的田垄冒着七彩沼气。
我举着粪勺搅动发酵池,小栗子蹲在棚顶哼小调。
他不知从哪找来帮流民孩童,把粪肥捏成元宝形状,说是要讨个“黄金万两”的好彩头。
“仙姑!”
有个老农突然扑通跪在粪堆里,
“我家儿媳吃了您撒的灰,生了对龙凤胎!”
我望着被塞进怀里的红鸡蛋,突然想起临行前秋桂塞的艾草——打开油纸包,里头赫然是冷宫挖出来的巫蛊人偶,只是银针全换成了绣花针。
《六》
疫病爆发那夜,小栗子把我堵在茅草棚里。
他指尖绕着我的辫梢,身上还带着发酵粪肥的酸甜味。
“花啊,”
他突然正经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王有德总穿香云纱?”
暴雨砸在棚顶时,我闻到他衣襟里飘出的腐叶气息。
当年浣衣局溺毙的宫女、司苑局枯死的百年银杏、冷宫井底打捞出的银针布偶......所有线索突然被雷光劈得雪亮。
“他裤腰里缝着冰蚕丝!”
小栗子扯开衣带,
“当年司礼监掌印暴毙,冰蚕贡品少了一匹......”
话音被惊雷吞没,闪电照亮他后腰的刺青
——竟是御书房失窃的《九州河渠图》!
流民举着火把撞开柴门时,小栗子正往我脸上抹锅灰。
“宿州知府要拿妖人祭天,”
他把粪勺塞给我,
“等会我装被雷劈中,你就说我是粪神下凡。”
我望着他被雨水浇透的后背,红斑在闪电下宛如游动的鲤鱼。
忽然记起上元节那晚,他指着护城河里的灯影说:
“你看那光晕,多像粪汤里冒的沼气泡泡。”
《六》
我们被铁链锁着押上祭坛时,钦天监的铜铃正在暴雨中发癫。
知府举着桃木剑跳大神,剑尖戳到小栗子胸口突然迸出火星
——他竟偷偷在衣襟里缝了打火石!
“苍天啊!”
我掐着嗓子尖叫,
“粪神显灵了!”
小栗子配合地翻起白眼,嘴里噗噗喷出早备好的艾草灰。
人群骚动中,有个戴斗笠的老农突然掷出粪球,精准糊住知府正要念咒的嘴。
“是金汁!”
人群里爆出欢呼,
“他们浇过的田里涌出清泉了!”
我趁机踹翻香案,藏在案底的肥遗芝滚进火堆,腾起的紫烟里竟显出凤凰展翅的幻象。
小栗子突然扯开嗓子唱起莲花落,他不知何时偷换了锁链,铁环相撞的节奏配着荒腔走板的调子:
“粪勺一抡山河动,夜香桶里出真龙——”
暴雨骤歇时,我们瘫坐在泥泞的田埂上。
知府官帽上粘着蛋壳,正带人跪拜突然冒出的泉眼。
小栗子从靴筒掏出个油纸包,里头的酱肘子还带着体温。
“御膳房顺的,”
他龇着牙笑,
“用你给的艾草熏过,香不香?”
《七》
回京的官船载着三百坛“金汁玉露”,那是宿州百姓拿粪肥兑山泉酿的贡酒。
小栗子趴在船舷吐得昏天黑地,胸口红斑已褪成浅粉的花瓣形状。
“王有德被贬去守皇陵了。”
秋桂的密信藏在中空的冬瓜里,
“冷宫娘娘诞下死胎,产婆说孩子掌心攥着根韭菜。”
我们跪在太和殿接封赏时,小栗子突然放了个悠长的屁。
余音绕梁中,他扯着嗓子喊:
“求陛下赏个茅房!”
满朝文武憋笑憋得发抖,皇帝的金冠直颤。
出宫那日,我们特意绕到北三所。
小栗子把粪车推进枯井,溅起的水花惊飞满墙麻雀。
我摘下宫花掷向天际,却被他突然拽进怀里。
“给你看个宝贝。”
他神神秘秘掏出一个琉璃瓶,浑浊液体里泡着根银针
——正是当年冷宫人偶上那根。
“王有德在冰蚕丝里裹了蛊虫卵,”
他对着日头摇晃瓶子,
“但这针尖沾的,是秋桂的胭脂。”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把交错的粪勺。
远处传来新进宫女的嬉闹,某个扎双螺髻的姑娘正捏着鼻子学倒夜香,发间黄杨木簪在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