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兄长,有丫鬟进来摆上晚膳。盐州接近陇右,饮食上已经受了几分胡人影响,热腾腾的手把羊肉骨酥肉烂,鲜香味美,豪迈地堆在陶瓷盆里,能让人敞开了享用;加了酥油烤出的芝麻胡饼外焦里嫩,一口下去能品尝到浓郁的麦香,最适合伴着崔臻做的干酪一起吃。除此之外,还有一道中原常见的莼菜羹,绿油油的,香醇顺滑又润喉开胃。
晚膳并非什么山珍海味,但在吃了几个月干粮的两人心里已经颇为可口,谁也没挑剔。更何况除了这些,桌上还有一盆黑宝石一样的葡萄,颗颗紫得发黑、黑得发亮,仿佛要裂开一般圆润饱满。
崔臻怀着身孕就想吃些酸的辣的,这盆葡萄最得她的心。
见她吃饭时便吃了不少葡萄,于是等用罢饭,月泉淮跟崔臻坐在桌边。他剥开一颗葡萄,递到崔臻嘴边。
崔臻非常自然地张口轻轻咬下。
“葡萄酸涩,你竟不觉得。这么爱吃酸,想来是个儿子?”月泉淮瞥了一眼她的肚子,手上剥葡萄的动作不停,剥得比她吃的还欢快。
“才不酸呢,这葡萄好甜。不信你自己尝尝?”崔臻哼唧了两声,她还是不肯把话说得太满。
闻言月泉淮自己也剥了颗葡萄进嘴里,唔,确实甜美多汁,清润生津,在路上顶着风沙走得人都快要干枯,这一颗下去他觉得自己又水润起来了。
“到底是寒凉之物,你少吃一些。”话虽如此,月泉淮还是手把手喂了崔臻大半盆,直到还剩一小串,这才停了手,预备留下明天给她早上吃。
有丫鬟敲门:“这位郎君、崔家娘子,热水烧好了。”
“进来。”月泉淮应了一声,看向崔臻:“你这么大的肚子,沐浴怕是不方便。”
崔臻想了想,她记得孕妇最好还是不要泡澡的,只是她已经半个月没洗过澡了,浑身难受的很。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只能擦擦身子。唉——我从小长在七秀坊,独立自主,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要丫鬟来帮自个儿洗澡。”
她心里也很别扭,她倒是不扭捏,毕竟以前也泡过澡堂子让大妈给搓背。可这里的丫鬟毕竟不是自己的,更不像那些大妈收了钱一天要搓十几号人,她不想把自己的身体暴露给陌生女子看,更不想让她们过后私下议论自己。
月泉淮笑了:“有什么难的,一会儿我帮你擦。等回灵州,咱挑着买几个丫头给你使唤,你也不必那么劳累。”
“你说得轻巧,买丫鬟还不是用我的钱。”崔臻笑嗔了一句,起身帮他脱下外袍:“快去洗吧,一会儿水凉了。”
趁着月泉淮洗澡,崔臻坐在次间将那封信拆开了来。信纸足足有四页,前三张都是自己堂姐的慰问关怀,最后一张则是李俶那突兀的几句话。
“等臻娘回来,我们去秋霁楼雅座定做几套首饰,就咱姐俩说说体己话,不用带旁人。”
崔臻知道,这是李俶在借机给自己发任务,凌雪阁应该是查到了什么,迫不及待想拉自己核对情况。
不过,崔臻却是对此相当不满,她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要混在堂姐的家书里这么神秘,原来就这么几句话,那谨慎到这等地步有些过了吧!
等她回灵州,有多少机会说不得,难道她不去王府看堂姐?她月份大了,怎么也得等明年开春才能走,难道非得赶在她还没回灵州挺着这么大的肚子的时候火急火燎地模仿堂姐的口吻写信通知不可,李俶你有毒吗?
不过再仔细想想,李俶的性格倒不是这样的,他那般温厚,依他主见定会等小姨子出了月子再商议大事。故而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极有可能是他被同僚之类怂恿了才写下的。
崔臻在心里冷笑,李俶的同僚?如他那边,今关心凌雪阁所管的大事、又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不是李倓就是李复,这俩九天怕不是脑子被门挤了。
发任务也不挑个好时候,她又不是他手下,且先晾上一晾。
崔臻把最后那张纸团了一团,丢进了炭炉里,火苗猛地舔上去,那团纸很快就化作了灰烬。
月泉淮出浴后,吩咐丫鬟又换了新的热水,还拿了毛巾来。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俊俏的脸庞上神采奕奕,唇角止不住地笑意。
她又不能泡到澡桶里,只站着又不好舒展,所以只好吩咐丫鬟搬了个竹制躺椅进来,月泉淮帮崔臻解下衣裳,又亲自将大浴巾浸了热水搭在竹椅上,才小心地扶娘子躺下。
炭炉也额外搬了几个过来,熏得浴间热气缭绕,窗户开了条缝用以透气,又有一架矮屏将躺椅围起来,防止闪了风。
崔臻半眯着眼,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月泉淮往她身上浇热水。温暖的水流缓缓滑过她的肌肤,将攒了十几天的污浊气尽数冲走。
月泉淮拧了一条毛巾出来,轻柔地抚上她隆起的肚子。
“疼吗?”月泉淮伸出食指描摹着崔臻肚皮上的妊娠纹。
崔臻摇了摇头:“不痛,就是稍微有些痒痒。”
月泉淮看着那狰狞又可怖的妊娠纹,沉默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照镜子时不用觉得肚子上丑,我不嫌弃。”
“哈哈哈。”崔臻居然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她说:“生孩子过后涂些药膏或是好生保养,不会留下痕迹的。”
“那便好。”月泉淮小声地松了口气。
“淮啊,”崔臻合上眼眸,似是感慨般地叹了一声。
月泉淮一边给她擦洗,一边应道:“何事?”
“淮郎你想从狼牙军那里得到什么呢,是为高句丽复仇吗?你想灭了唐国?还是想复国高句丽?”
月泉淮顿了一下,重新将毛巾摆洗干净,拧去多余的水,给她擦拭双腿。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崔臻虽然闭着眼,但眉间已微微蹙起,神色复杂。她轻叹一声:“大钦茂重文轻武,以文治国,又偏爱讨好大唐,若他得知……我担心你到时有家难回。至于反了自立登基复国高句丽?我还不知道你,你连月泉宗都懒得管。”
月泉淮自然知道崔臻指的是什么,依大钦茂那个性子,若唐廷真的派人去说你们国师扰乱两国关系,怕是第二天他就能被通缉咯。
“我剑法大成,内力深厚。”月泉淮仔细地用湿热的毛巾给臻娘按摩小腿肚,“若是能搅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乖乖服输奉我为尊,其实足矣。”
崔臻闻言嗤笑一声:“那又何必同狼牙同流合污?昔日天竺僧、陆危楼、方乾来中原讨教时也并未借助他人之力,方乾还不是混了个武林盟主的名头。你若想这个,等咱孩子会走路了,我陪你去挨个门派探探底不好吗?你既娶了我,又何必真要与中原争个你死我活。”
月泉淮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讨论,他沉默着又舀起一瓢热水,给崔臻冲干净全身,便拿过一条干净的大浴巾把人包起来抱回床上。自个儿坐在她身边用自己的内力给她蒸干头发。
“淮淮,你还没回答我呢?”崔臻拿胳膊肘轻轻捅了捅他。
“睡吧。”他熄了灯,给两人都拉上了被子,“此事以后再议。”
唉……崔臻闭上了眼。
果然现在劝这个还是太早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