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年蹬着部单车应约去到指定地点,十套旗袍放在防尘袋里,叠好包进纸盒再装入大纸皮箱放在车后座。不少人参加演出或宴会也会到婚纱店淘礼服或者旗袍,这次要得急,幸好有一些现货。
她小心翼翼停好车,扶着箱子左右望。仔细看才发现这里是个废旧厂区,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机器的斑斑锈味,四周的旧楼外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睛,偶尔风吹过,吱呀作响。
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人影,再晚她恐怕回学校要迟到了。
她紧了紧纸箱上的捆绑带,鞋底剐蹭了一下地面的青苔。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停在跟前,下来两个男人,一个瘦子一个啤酒肚。
纪年皱了皱眉,昨日电话里的明明是个中年女人。
“珍爱婚纱是吗?提货。”啤酒肚叉了叉腰,裤带上坠着的一串钥匙泛着冷光。
纪年从车上解开捆绑带,卸下纸皮箱,慢慢地搁在地上。两个大男人从旁看着,没有帮忙。
“大哥,这是要置办演出服吗?”她尝试寒暄,对方却不置可否,于是她翻开盒子,一件件耐心清点和解释:“夜来香,大圆襟;栀子花,如意襟;月中桂,凤仙领……”
“得啦得啦,”那瘦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婆娘的东西我们也不识,搬上车吧。”
说罢就要动手,纪年抢先一步盖上盒子:“我来吧。”
她三下五除二便搬好到车尾箱,然后拿出一张收据递过去。那啤酒肚也不接,“嗤”了一声,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纸信封给纪年,转身坐上车。
纪年刚把里面那叠纸币倒在手掌,耳边传来面包车发动的震颤声。
……
化学课已经开始了,老师上来就在黑板写了一道题给大家解。
Zn+2hNo3+Nh4No3=N2+3h2o+Zn(No3)2中,每溶解1mol Zn,电子转移多少mol?
同学们低头唰唰地计算着,黑板上湿漉漉的,淌下的水滴模糊了粉笔迹。
裴烁心不在焉,圆珠笔戳在草稿纸那个“Zn”上,久久没有动笔。
……
“等一下!”
纪年神色一凛,大跨步冲上车前去,张开双手大字型拦住!
正要启动面包车的瘦子一下踩住刹车,一掌拍在喇叭上尖声叫骂道:“丢你啊!”
纪年眉头像是凝了一层霜,冷眼看着车里的两人:
“你们,什么意思?”
……
化学老师开始在台上讲解,“Zn由0价变成了+2价,失去了两个电子,所以它为还原剂。那么我们再看看N……”
裴烁一个字都听不进,老师的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有如空谷回音。
Zn失去了两个电子。
Zn怎么就失去了。
去哪了呢?
……
“钱都给你了,怎么,不够数?”瘦子空档踩着油门尖着声音问,车子发动机发出“隆隆”的空转轰鸣声。
纪年抽出头尾两张一百塞进衣兜里,其余的“啪”一下洒在挡风玻璃上。
“够吗?除了头尾两张,全是练功券![1]”
“哦哟哟,我也不知道怎么真钞会变假币哦,你的意思是,我们搵老衬[2]?”
“开车尾箱,把货还给我,这笔生意我不做了!”她厉声喝道。
“好啊,”瘦子缓缓摁开后备箱,挑衅地看着她:“去拿嘛。”
纪年握紧拳头,下巴微收。她突然一个跨步捞过单车打横立在车头,那单车铃被大力震得“叮”地一声响。
她风一样跑到车后,用力抱着几摞纸盒开始想要卸货。
“嘭!”
有人在她身后用一根铁管子猛地敲向膝弯,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跪在地面,手一松,纸盒横七竖八跌在后备箱,锋利的尖角划过她的眉梢。
新伤和旧痕,霎那间像两团火碰撞在一起,刺辣辣地烧起来。
“想拿货走佬?[3]你有无问过你老窦的债谁还?!”
……
“我……”裴烁一边举着手一边缓缓站起,另一手捂着肚子,神情痛苦:“老师……我肚子疼,要去医务室……”
“中午吃错东西吗?快去快去……”老师抬了抬眼镜,大手一挥。
他弯着腰,面部扭曲地冲了出教室门。
一个转弯来到楼梯口,直起身子,三步跳到下一层。
……
“纪强已经和我妈离婚了!”纪年双手挡着雨点般砸下来的击打,一双乌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你找我……也没用!”
“父债女还,你是他女儿这永远也改变不了!”一胖一瘦两人用力将纪年扯开,“砰”地关上车尾箱。
她整个人被甩得半跪地上,又一咬牙跃起,一手夺过那根钢管,咬着牙用力地挥向两人:“还给我!”
……
青龙里19号302房,敲门没有人应。
……
纪年被一脚踹在肚子上,整个人跌在潮湿的地面,半边身染满了绿色的青苔。
……
“花姐,你有看到纪年吗?”
“没呢。”
……
啤酒肚想上车,纪年从地上爬起,忍着剧痛一个箭步上前挡车门。
瘦子冲上来,从后抓她的肩膀。
她左脚回转,右脚顶住来人腿内,右肩嵌入对方腋下,想狠狠来一个过肩摔。
可是套路被瘦子看穿,他右脚迅速回撤一踢她的膝窝,揪着她的衣领将她再一次抡翻在地。
“死女包,想玩嘢?什么囍帖街小青龙?在爷爷我面前,只有小青虫!”
……
“喂,国富叔,是我阿烁,纪年在拳馆吗?”
“啊?怎么可能……喂,喂喂?”
裴烁觉得自己已经乱了,她明明说了去送货啊,怎么会在拳馆。
……
啤酒肚坐上了副驾驶位,关上车门。
纪年冲到车头,用力拿起单车猛砸防风玻璃。
“砰——砰——砰——!”
瘦子冲上去一脚踹在她腰窝上,她全身力气像被抽走,在车头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手仍死死拽着单车横杆。
下一秒,手掌炽烈地痛,单车被瘦子用力地夺走,高高举起。
纪年抬起头来,阴沉沉的春日午后,乌云蔽日。整个人如被绵绵不绝的春潮笼罩,渐渐没顶,快要无法呼吸。
她看不见太阳,也看不清对方狰狞的面孔,就连对迎面砸下的单车也毫无防备。
“八婆,死开啊!”
……
没有,没有。
哪里都没有。
初春乍暖还寒,可裴烁一身是汗,外套绑在腰间,里衣却黏腻在身。
到底在哪里……
到底去哪里了啊?!
突然,巷口闪过一个人影,他脑子“嗡”地一下拔足狂奔过去,从后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马骝华!”
“谁……谁?!”刘华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有看到纪年吗?”
“纪纪纪……这次真不是我……”
“这次?你知道她在哪?”裴烁拳头握紧。
“我我我……我也是听说的,就她那赌鬼老窦啊,欠了人家钱啊还不来,他就报了那个婚纱店的门头让追债的上去找……”瘦不拉几的刘华被他压着,头都不敢朝后看,“听讲他们约了今天当面交易……”
“在哪?!”
“就就就是陵园对面那个废弃工厂……”
……
“你老窦打牌差人成万银啊,我要你几千蚊货算什么?!”
“你好好地交货不就好了,啧啧啧,好端端地被人打一身。”
“妹崽,别想着报警,不怕告诉你手机号、车牌也是假的,别费心思了。”
“下次你阿爸还差人钱,我就还找你。”
“摊上这样的赌鬼老爸,认了吧,这是命。”
……
裴烁赶到去那厂区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现场躺着一根光秃秃的钢管,地面青苔湿滑,有车开过的痕迹,还有被风吹得四散的红色纸币,一眼就看出来假。
陈旧的大楼上有一个个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睛。
风吹过,吱呀吱呀地哭着。
……
纪年的棉外套破开一个口子,里面的棉花露出来,风一吹,有一簇雪白被拽了上天。
她一截裤腿卷起来,上面黑红色的血痕已干涸。她右肩扛着辆单车木然地在路上走着,上面的单车链摇摇晃晃,剐蹭着她的棉服下摆。
不远处有人声朗朗穿透入耳:“蟑螂药、蚂蚁药、老鼠药……药效真奇效。大、小、老、少,一个都跑不掉……”
她停住脚步,双眼空洞地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推着单车叫卖的小贩。
一秒,两秒。
她迈开腿走过去。
……
裴烁走在人行道上,满头大汗焦急地四处张望。
天色暗下来,仿佛就要下雨了。
突然一股风拂面而来,一团白色的棉絮粘在他的肩头。
……
纪年呆坐在郁郁葱葱的山丘前,自行车停在一旁,灰褐色的钢链无力地耷拉着。
白云石狮子一只只卧柱而立,与她对视着。
她只觉得周遭仿佛都变成了雾蒙蒙的黑白色,并且静止不动。两耳也被屏蔽了似的,听不见风声、草声、鸟叫声。
嗅觉失灵,身上的痛也感受不到了,整个人像是在水里下落的石头,一直往下沉。
挣扎吗?
有个声音跟她说:挣扎无用的,年年。你已经尽了你的全力,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你累了,是不是?
——是的,我累了。
你觉得孤独,是不是?
——是的,很孤独。
你想放弃,是不是?
——是的,我想放弃。
纪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潮水没顶。
-
“年年!”
突然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它穿透水面直达耳中,低沉而引起回响,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纪年不愿睁眼,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近,从只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残影到越来越像从远方传来的鼓声,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激起涟漪。
哦,不是鼓声。
是心跳声。
“年年!”
她倏地睁开眼睛,像那沉底的石头猛地被拉出水面,她看见一个少年从远处的坡上向她奔来,像是一支破云的箭,身后带着一整个有声音、有颜色、有味道的世界。
是风吹青草的簌簌声,木棉“啪嗒”掉在地上,蝴蝶的翅膀在颤抖。
是粗糙而沧桑的百年樟树,天上乌云压境,蚂蚁列队在爬行。
是苔藓淡淡的泥土香,木质长凳潮湿的酸朽味,还有嘴角的腥甜。
是这个世界张开双手拥抱她,说欢迎回来。
“啪!”
似乎是用尽全力的,带着满心的“忐忑不安”与满眼的“好不容易”,裴烁一掌拍在纪年的肩头上。
“啊,嘶……”纪年被他拍得全身灼烧的痛觉复苏,不由自主蜷成一团,发出一声忿恨的气音:“你发什么神经……”
裴烁这才打量清楚她的周遭,急切地问:“你发生什么事了?被人绑架了吗?”
纪年恢复了些冷静,跟他大致讲了一下情况。裴烁沉着脸说:“你记得那些人的长相吗?我们去报警。”
他起身去修那掉落的单车铁链,然一拍后座:“上车!”
纪年跨上车坐在他身后,任由他大力地向前蹬。
-
他突然刹车停在一个便利店门口:“你饿不饿?”
她摇摇头,又突然说:“阿烁,我想吃棒棒糖。”
他明白了,下车跑进去,买了五根递给她。一根可乐味,一根橙子味,一根草莓味,一根柠檬味,一根葡萄味。
“它们是不一样的甜,你都尝尝。”
天愈发暗了,闷闷地响了一声雷,豆大的雨稀稀疏疏地砸下来。裴烁一拉腰间的外套,朝后一扔盖在纪年头上。
她被带着柠檬薄荷味道的温热包裹着,亮光在缝隙中钻进来。
她轻轻剥开一根葡萄味的,放进嘴里。雨滴落在头上和身上,困意袭来,她缓缓将额头抵住他的后背。
那校服外套,像是一方温暖的小小帐篷,将她与外界的风雨隔绝开来。
-
从警察局回来,已是晚上六点多。
“我洗好了再还你,”纪年站在302门口,举了举他的外套。
裴烁心里想说“不用”,但嘴比心快:“好啊。”
两人又沉默地站着,没动。
突然隔着几层楼听到几声模糊的叫骂,还有“嘭”的一声关门声。
裴烁讪笑着:“秀珠阿姨又骂悠悠啊,隔了三层楼都听得见……”
“嗯。”她应了一声。
两人又相对着,一时再找不到别的话题。
“谢谢你啊。”“你好好上药。”两人同时开口。
裴烁没来由有点尴尬,背着手鞋后跟轻轻刮擦着地面:“你不要太担心,回去和美珍姨好好讲一讲,我们一起想办法。最重要是,人没事。”
“嗯。”
她点点头,掏出钥匙进屋,关上门。
他在门外立着,轻轻叹了口气。
进了屋的少女,在没有开灯的黑暗里,右手轻轻插进衣袋里,摸到一个硬硬的卡片。
今天,有两个人救了她。
一个人对她说:“姑娘,灭鼠不一定要老鼠药的,笼子也可以。等你哪天真的需要了,再打这个电话给我。”
一个人从那山坡俯冲下来,将她一掌拍醒。
纪年,你命不该绝,要好好活着。
-
裴烁站在门外,梯灯缓缓熄灭。外面的街灯亮起,昏黄的光透过楼道的窗照进来,而他半张脸隐在黑暗中。
他慢慢掏出一部手机,摁了几下,定定地看着屏幕。
良久,他一步一步走下二楼,按下拨打。
电话接起。
“喂,拉叔,是我阿烁。我有件事,想拜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