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年今晚要负责示范路段的亮灯预演,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街口遇到裴兰。
“呵呵,我今天出门真是没有看黄历,竟遇到恶犬。”车窗缓缓落下,里头的人带着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一如六年前。
纪年定了定神,还是缓缓张嘴,不卑不亢:“钟太太。”
“我以为六年前已经讲得清清楚楚,我再警告你一次,你不要再缠着我儿子,他跟你不是一路人,也不属于这里。”裴兰端坐在车内,双手胸前交叉,嘴唇殷红如血:“你再不知所谓,休要怪我不客气!”
纪年对这种狠话向来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可笑:“钟太太,我跟您也不是一路人,您走您的车道,我走我的人行道。我对您而言谁也不是,相反,您也一样。所以,您凭什么警告我呢?”
“你……果然没家教就是没家教,一点都不懂什么是尊重。那你等着,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钟太太,尊重是双向的。我知道您们有钱人很多时候都能只手遮天,但就算是走车道,也要遵循交通规则的,不到您横行霸道。”她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另外,您可能看戏看多了,分不清现实与戏剧。阿烁是您的儿子,是活生生的人,他有思想有情绪有喜好,他不是您笔下操控的戏子,只能按照您的剧本规规矩矩地扮演角色。”
“好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我做事?你先顾好自己吧,虚伪的面目一旦被拆穿,便不会再有人相信你同情你了。”裴兰冷哼了一声,缓缓关上车窗,“老马,开车。”
车启动,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纪年看着前面的车流,想起方才裴兰气急败坏的模样,猜不透她出现在这的原因,有些担心地打开微信,低下头打下一串字。
“你还好吗……”
手指在“发送”按钮上空顿了半分钟没有摁下,最后,还是全部删了。
她又打开项目小群,@所有人:“今晚9点测试亮灯,准备工作已就绪,有空都来看看。”
群里一个个都有回应,就连钟俊豪也鲜有地回了个“ok”。
而他的头像,始终没有跳出来。
纪年皱了皱眉,仰起头来。紫荆树繁密的花叶遮住天空,看不见星和月。
裴兰的话在她耳边反复轮播,挥之不去。
-
同情吗?
他对她,是同情吗?
-
呼——呼——
裴烁大步朝前走着,穿过细巷,绕到大路。热风从口鼻灌进来,灼烧着呼吸道。
他竟从不知,八月的风竟是这样的烈,仿佛是穿堂灌了一口白酒,胸口刺辣辣地发烫。
一步,两步……忍不住,他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低头对着手机屏幕,点了一下自己传给自己的那个音频文件。
熟悉又滚烫的声音穿过两千多个日夜,透过耳塞缓缓地传出来。
眼角的湿润瞬间蒸发在盛夏的热浪中,他只觉得喉咙干渴难耐,仿佛胸腔里燃着一簇火苗,愈烧愈旺,用尽全力想要奔向太阳。
……
“您今天找我来,不是应该直接两百万甩我脸上吗,电视里都这么演,不是吗?”
……
“我倒是想要,可是不敢呢……转头来您就把我告了,我就是诈骗犯了。”
……
“钟太太,要么您也把我弄出国?让我也出去镀镀金。”
……
“笑话,我怎么甘愿留在囍帖街?我才不要像我妈,一辈子死抱着这条街不放。”
……
“我真的,好讨厌这条街。”
……
“这么说吧,我玩腻了。”
……
“有别的高枝,又怎会看上一个‘卖饼仔’,对吧?”
……
“钟太太,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白呢。‘王记’的糖沙翁难吃得要命,我不想吃了。”
……
“骨气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吗?我这个人呐,除了钱其他都可以不要。”
……
“我欠那么多钱,那赌鬼老爸还弄了个不知哪来的儿子要我养,不傍个有钱仔,我怎么活?”
……
“啊呀人这一生,每一步,不都是在赌吗?不是赌钱,就是赌命。”
……
“他为了我弃考,还想放弃留学,我真是想笑死。”
……
“他跟钟俊豪比,算什么东西。”
……
“钟太太,我不缠着你儿子,你不揭穿我,大家都得偿所愿。”
……
“反正我,一点都不喜欢裴烁。”
……
-
胸腔里那颗心在猛烈地跳动,如同被困的小兽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铁栏,只想要冲破牢笼。
那段久远的音频,放了一遍又一遍,那错过的心声被确认了一次又一次。
裴兰说:当年若不是怕你伤心,早就应该给你听,让你提前识破坏人心。
是啊,早就应该了。
裴烁的脚步越来越快,再也忍不住,竟小跑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向囍帖街。
这条街怎么这么黑啊,所有店铺都关了,路灯也灭了,周遭乌漆漆的,整条街就像被黑暗吞噬,连星光都放弃了这片地方。
夏日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灼热又潮湿的气息,他的呼吸急促,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模糊了视线。可是脚步没有停歇,他越跑越快,漆黑的夜里只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和脚步声,仿佛是朝后逆转的时钟针脚,要跑回六年前。
六年前。
那个大年初七。
……
“不是这样玩不起吧,阿烁。”
……
“裴烁,你清醒点。”
……
“我是怎样的人呢?我可是会在街头斗殴、会拿菜刀砍亲生父亲、唯利是图、为达目的谎话说尽的人啊。”
……
“只不过就是,不喜欢。”
……
“裴烁,我不喜欢你。”
……
-
对上了,全部都对上了。
裴烁一个收住脚步停在路中间,周围被黑暗笼罩着,他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骗子,大骗子,说反话的大骗子。
——她每一次饿了,都会问他:有没有糖沙翁啊。
——她最恨人赌,曾经把赌牌仔的纪岁打得屁股开花。
——她做了个假的亲子鉴定,用谎言去拆穿另一个谎言,才不要替人养儿子。
——她说对于别人而言,囍帖街只是履历上的一行,可这是她家。
……
裴烁站在漆黑的街中,看向遥远的街尾。那里隐隐约约可见两边站着人群,中间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在举起手挥舞着什么。
他嘶哑着喉咙,只想放声大喊。
可是千钧一发之际,他顿住了,紧紧抿住嘴。
她手里隐隐有一点红光,在一下一下地闪烁着。
他将满腔翻腾的火苗捂在胸腔,迈开腿朝前大步走去。
安静,而坚定。
此时此刻,他不忍打扰她。
“倒计时,十秒。”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的对讲机中传来,与六年前的电流“啪”地接通。
“十,九,八……”
他用力地奔跑起来,朝着那微弱的红光。
“三,二,一……”
啪——
啪,啪,啪!
身后的街灯、铺面灯牌、头顶的灯串次第亮起,有着南城独特韵味的红墙绿瓦与斑驳的紫荆树影交相辉映,漫天星海从后如一道道光浪奔涌而来,越过头顶,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而那星光的尽头,站着一个白衣牛仔裤的身影,那是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女孩。
耳里依旧是那六年前的电波,在反反复复地播着,此刻听在耳里却全是反话。
……
“我要留在囍帖街。”
“我爱这条街。”
“王记的糖沙翁最好吃了,我最爱吃。”
“我才不会帮那个赌鬼养儿子。”
“这辈子我最恨就是赌。”
“他为了我放弃前途,我要难过死了。”
“钟俊豪哪里能跟他比。”
……
漆黑的囍帖街被照亮,星星落在他的眼眸里,又汇聚到了眼角,形成璀璨的一颗。
举着对讲机的纪年此时也看见他了,看见他奋力地朝自己跑来。
她轻轻地举起手,用手指朝他示意。
三……
二……
一!
阿烁,看上面!
砰——
裴烁抬起头来,黑夜如同白昼亮起,无数的无人机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飞舞,仿佛一群战斗的雄鹰,展翅高飞,拼凑出一个巨大的图案。
是一个编织着“囍”字的同心结。
……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耳里恰好传来那一句,如同破空而来的箭,正中胸膛。
-
“反正我,一点都不喜欢裴烁。”
-
原来。
是反话啊。
……
他终于跑过了六年的光阴,再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整个人像在发光,是太阳,是火焰。
“你来晚了呢,”纪年看着满头大汗轻喘着气的他,眼里是繁星烂漫。
“嗯,抱歉,”他喉头哽了一下,“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