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琼离京的第五日。
孟端月在那日被谢矜打击之后,重整旗鼓,开始在百姓面前多多露面,以便为后续的信任提供基础,减少阻力。
但对于孟府的那笔钱财,她也仔细考虑后,依旧决定不会放弃,而是重整思路,打算再一次说服谢矜他们。
一时间,城中常见那娇小身影穿梭于各个贫苦百姓家中,渐渐地,人们也对这有些讨喜的孩子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偶遇一次也会主动打声招呼。
而这一切,最是逃不过关注民情的萧逐意,这个洞察秋毫的笑面奸商。
毕竟,作为商人,行情约等于民情,百姓最缺什么,他就最赚什么。
也因此,论眼线多少,论情报快慢,只要不跟京城那位比,他必是最顶尖的。
但这并不代表萧逐意擅长处理那些所谓的政事,相反,他最是苦恼这些所谓的权衡之术。
于商人而言,最喜的便是垄断一说,就像是赌局,适时全押或者及时收手,要的就是手急眼快,干净利落,一心收网,鲜少注重旁的。
所谓的权衡之术,在萧逐意的眼里,也不过是及时止损的一点小手段,但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很喜欢。
所以……
要他在谈判桌上拿着筹码步步紧逼对方,这可还行;要让他憋屈地当一辈子的官员,他得跟你拼命!
因此,他看得懂小姑娘的意图,但实在没法赞同小姑娘一心在官道的心思。
毕竟,他看得出,这丫头的潜力非凡,若是被精心培养,那必然是在交涉谈判一道走得更远。
他惜才,不禁有些心软,偶尔碰到沈、谢两人都会发点牢骚,明目张胆地想要撬墙角。
当然,沈、谢二人对萧逐意这随心所欲、誓不罢休的性子也是见怪不怪了,各个心有灵犀地当作没听见。
这下,让本就闲得有些发慌的萧逐意动起一些歪心思。
但也立即被两人当场察觉喝令。
萧逐意替小丫头感到有些委屈,指着他们,恨铁不成钢道“你说你们各个这么铁石心肠干什么!!小丫头只需要一点点指点,就可以顺利完工了。”
“你们还不准我帮?!”
沈然冷漠回道“抱歉,我向来铁石心肠,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谢矜淡漠一瞥,似乎在看一场小孩子的胡闹。
萧逐意不禁有些轻叹,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惋惜道“是、是、是!我当然知道苏君清的规矩,咱们都不可以随便破。”
“但现在按她现在的进度,本来三日内就可以结束的事,被你们硬生生拖了好几日。”
“对,你们是说得过去,百姓怎么办?”
两人沉默半晌。
也算是被萧逐意精准拿捏了这矛盾的七寸,他们都有个弱点——百姓。
饱受苦难的受害者最怕的——就是失而复得的希望,不过是另一个深渊。
他们在这个不可置信的希望中,忐忑着,不安着,只需要一点负面的引诱,就会像火药一样迅速炸开,暴乱起来。
更何况,百姓如果得知孟端月这个如同随时就会炸开的真实身份……
后果不堪设想。
说句坦白话,沈、谢遭受的压力甚至比孟端月还大。
毕竟,一旦让百姓知道,这几日一直做主的人是个十六岁的深闺大小姐,还是自己最讨厌的孟家人。
先不说,孟端月会被抨击,沈、谢两人会被百姓骂得更狠。
毕竟……
谁也不会想到,世上到底是怎么样的蠢货,才会心安理得地将一城之事交给一个小姑娘?
而蠢货,不配当他们的领导者,只是另一个深渊。
那君子不禁轻叹,“倘若她有你这般洞察人心,话术了得,也不至于第一次就被梓微全方位拒绝。”
谢矜沉默认同。
萧逐意微微耸肩,“算是被你们夸了。”
“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饶有兴趣道“说不定,这丫头改日就会拿着这套话术来找你们。”
沈、谢二人沉默了。
他们从不怀疑萧逐意对一特定人物下一步行动的预测,所以,当孟端月提出这话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果不其然,孟端月在第七日的那天,向他们提出了这套话术。
他们迅速答应了,将孟府家财交予她处置。
孟端月吃惊于他们的毫不犹豫,但她也实在没办法追问。
因为时间,都已经不允许他们闲谈几句。
……
而与此同时,第七日的苏琼他们已经将最后的收尾工作做好,打算回去了。
顾瑜其实有些纳闷的,这附近的寨子早就被他们搞得七七八八,祭拜的事也早就完了,但苏琼却依旧慢悠悠处理收尾,也不知他打算做什么。
他抬头看向那树下假寐的少年,难言。
但事实证明,顾瑜还是想多了。
苏琼向来是个闲散人,喜欢做事迅速的原因,也只是可以很好地过自己的慢生活。
她是属于那种一旦懒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人。
所以,她刚刚只是在发呆。
但发呆总有发呆的坏处,比如一不注意就想到了烦心事。
木家注定要在她这边是要弃的,木之野杀还是不杀呢……
说句实话,苏琼是特别想杀的,她看他不爽很久了,希望他永远不要说话的心思存了很久。
但得亏苏琼是有些理智,知道随便杀人不好,所以打算找个由头,杀了他!
可谢矜他们一定会抨击自己。
所以……
她还是选择快刀斩乱麻。
……
当夜。
风高月黑。
一少年神经兮兮地四处张望,手里紧紧攥着一字条,待他来到约定位置时,他憋屈半会,开口道“不来是狗。”
话落,林中便传来风吹衣摆的簌簌声,那赴约的少年闻声,当即转了过去。
只见阴影下走出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他带着那得逞得意的笑,缓缓对上暗号道“来了是猪。”
“艹。”
木之野看到这人的时候,心情就不好了,偏偏还听到这暗号,更加来气了。
但来人并未给他发脾气怼人的时间,只是冷静道“我先告诉你一个事实,木家有难,我不会放你走。”
木之野眼睛微眯,冷声道“苏琼,你最好把事情讲清楚。”
少年微微挑眉,对他没有一下子拽住自己的领子的举动有些意外,继续道“柳少相要对木家动手,木家会被满门抄斩,而你……要是敢回去。”
“就死在我手中。”
木之野眸中冷意愈深,但也在转瞬间,他突然冷静下来,说道“我的选择……只有一个吗?”
苏琼一副吊儿郎当的冷漠样,贱笑道“确切地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只有这一个。”
木之野没有说话,似在压怒纠结。
苏琼见此,也是理解,十分有耐心地等他的回答。
毕竟一个人无论在怎样的极端理智下思考抉择,都很难放弃血亲。
更何况,木之野有个很好的家人。
一刻之后。
已经有些无聊的苏琼坐在一旁的小石块上,打着哈欠,终于听到少年的接话。
“给我三天考虑时间。”
闻言,少年眉头顿时紧皱。
显然,这个答案让苏琼十分不满意。
少年声音带上怒意的容忍,肃声道“当下,我只给你一个夜晚的时间。”
“倘若你在日出之前还没答案,我就杀了你!”
木之野不禁一愣,怒气上头,吼道“你这还不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闪身掐住自己脖子的苏琼。
少年手上并未使劲,只是不再收敛自己那宛如修罗般身经百战的可怖杀意。
这一霎,木之野彻底腿软了,甚至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
但也转瞬间,苏琼收回了杀意,松开手,温和一笑,“我的耐心只是这样。”
木之野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似乎终于认清了自己对苏琼潜意识的恐惧与他之前一直对自己不断容忍的事实。
他一言不发着,低了头。
苏琼见此他放软,明白他是接受了,于是继续接下来的话题,“但丑话说在前头,你我之间的间隙难以愈合,我也不会想办法愈合,只是希望你能遵守我说的事。”
“不准擅自离开,听从安排,不得反抗。”
木之野默了默,开口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吗?”
苏琼闭目,眉头微皱,再次陈述道“我说过,我不想改善关系。”
“我也没想改善关系,只是想告诉你原因。”他停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憎恶,一字一顿地咬牙怒道“只是……当、面、宣、泄、对你的不、满!”
苏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见惯世家子弟的木之野对他的坦然感到有些意外,心里却又觉得意料之中,就地盘腿坐下,说道“木家和苏家在祖辈那会就存在一种微妙的联系,也因祖父的随口一说,我也有心留意你。”
“我对你第一次不满,是在你在宫宴上杀人的那次,就是李泽钧被你当做挡箭牌的那次。”
“我看完了全过程,只觉得你杀人的动作过于利落,没带丝毫犹豫,就像杀疯一样,麻木不仁。”
“后来,我就一直带着偏见看待你。”
苏琼听到这个缘由,也不知该发表什么言论。
我杀了想刺杀我的人,反而说我麻木不仁。
这圣父逻辑算是离了大谱。
他甚觉可笑,眼中有些轻蔑,“没了?没了,我就回去睡了。”
话毕,少年转身欲走。
木之野却有些起劲了,继续道“因为我害怕你!!因为极度恐惧,所以我不由得排斥你,憎恨你!!”
苏琼身形一顿,似乎又提了些许兴致,微微侧身。
“我有种直觉,你就是个疯子,会杀疯的疯子!无药可救的疯子!”木之野眼眶欲裂道,带着巨大的恐惧与憎恶,身形不稳。
他以为苏琼会有些反应。
惧怕。
不满。
狐疑。
不解。
不信。
可他还是想错了。
那月光下的少年淡漠得不可思议,仿佛早就接受了这残破不堪、白骨成堆的宿命一样。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木之野。
转身离开。
沉默走进阴影中。
仿佛……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深渊。
没有丝毫怨言。
红衣彻底消失在黑夜。
像是黑夜吞噬了世间最耀眼的烈焰。
那是木之野看到后的第一缕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