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老贾最自豪的就是这个儿子了,自己工作忙,孩子学习上的事儿从来没操过心,自己老伴儿又没什么文化,儿子能考上大学全凭自己苦学硬拼,如今也算是拨云见雾了。
虽说早几年大学就不包分配了,可大学生始终是大学生,还能愁找不到工作吗?
要是在以往老贾说什么也不能有这种想法,自己的种肯定接自己的班儿啊,如今时代不是不同了嘛。他是厂长,懂得比别人多,知道什么叫大势所趋,精机一现在这口饭碗能保到什么时候还说不准呢,至于儿子?
想飞就让他飞吧。
儿子的报喜固然冲淡了这股愁云,可老贾要顾的不只是儿子,他只是勉励的表扬了两句,然后又听了一大片祝福的话。
“厂长,电话!”
大老远的有人扯着嗓子喊。
老贾没有专职秘书,什么接电话呀,收发呀之类的活儿一直都是厂里的工人兼着,就算时代不同了,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工人们干劲儿是不高,但基本秩序还是能遵守的。正沉浸在喜悦中,老贾对电话也没太上心,随口问了一句:“谁来的?”
“李泰。”
一听到这个名字,老贾如上了弦的发条,全身一紧连忙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连日渐老态的步履也变得飞快起来。
李泰常年在外驻债,这几个月更是跑遍了大江南北,几乎所有精机一过去的关系户都被他跑遍了,从几百万到几万,无论欠款多少,只要是只羊就非得薅下两根毛来。这些欠款都是过去遗留的,效益好的时候不当回事儿,如今可是救命的稻草。李泰平时轻易不打电话,只要打电话准有重要的事,不是要到钱了就是拉到客户了,这两项不管哪一项对如今的精机一都至关重要。
贾铭章被大伙包围了一会儿,夸奖得也差不多了,人群逐渐散去,只有发小周小明还陪着他。
贾铭章问:“你脱岗没事儿啊?”
周小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事儿,咱厂子又不是啥保密单位,谁没事儿往这儿闯啊。”
“也是。”
过去人头熟,进厂的基本都是熟人,如果遇到小孩儿,老保卫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家的孩子,有的是来找父亲的,有的是家里有事来找亲戚的,脸生一点儿的就多问两句,遇到熟的直接放行,几十年来也没出过什么事儿。后来就不用了,随着租赁的厂房越来越多,陌生人也就越来越多了,保卫也认不全,也懒得认。厂里的小工具有专人保管,大物件也没人能抬动,倒不怕有人趁机偷东西,再说也真没啥值钱的东西可偷。财务室倒是锁得严,可惜里面没钱。
“铭章哥,你以后走了还回来吗?”
周小明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戳中了贾铭章的心房。是啊,走了还回来吗?
老工业基地的动荡不是第一天了,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离开这座光荣的城市,有些人发了财,有些人再也没了音讯。很多人都在等着、盼着,试图还能看见重振辉煌的一天,然而除了一次次的号召工人同舟共济之外,越来越多的工人脸上没了笑容,昔日的热情正在一次次决战的号召中消磨殆尽,口号拯救不了贫困。也许市场不相信眼泪,但很多人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考上大学的喜悦被一句话无形中消减了不少,贾铭章也终于开始思考这个严峻的问题,走了还回来吗?
望着斑驳的厂房,心底的一股热浪开始沿着血脉奔涌,一个呼之欲出的豪言壮志即将喷发,然而这句话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一个意外……
“保卫!保卫!”
行政楼的办公区传来了老贾厂长的大叫,贾铭章有记忆以来父亲从来没这样惊慌失措过,他记得家里最难的时刻是被几百个工人堵在家门口讨要上交的职工风险抵押金。为了保证设备运转,曾经骄傲的精机一厂不得不开始从职工兜里往回掏钱了,但在一个三天两头放假,基本工资都没法保证的年代,工人们也要生活啊。父亲之所以是自己的榜样因为那一次,面对上百个人的声讨他仍然面不改色,硬是以一己之力平息了这场风波,这一次……
贾铭章跟着很多人跑到了厂长办公室,这一次贾铭章也看见了这辈子没见过的场面,宽大的办公桌上躺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摆在那里,因为这个人没有双腿。
“这是怎么回事?谁把老范放在这里的?”
在贾厂长的惊呼中,保卫科长一脸惊慌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低着头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迎接来自贾厂长劈头盖脸的训斥。
贾铭章认得那个人,那是范师傅。范师傅的年龄不算大,儿子刚满5岁的时候厂里出了一起非常严重的事故,那一天厂里正在召开安全生产大会,当时精机一厂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但那时的职工都不相信厂子的情况会一直坏下去,从精机一成立那天起,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去了?眼前也只是小困难罢了。大会进行到一半儿时,本来晴朗的天突然刮起一股飓风,人们还没从突然变化的天气中缓过来就听见一声巨响,轰隆隆的犹如天崩地裂一般,紧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厂房已成断壁残垣。整整四分之一的厂房坍塌了,当人们从惊恐中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残破的碎砖石下面还压着许多人。
那是精机一建厂以来最大的事故,事故的原因在于这座老旧的厂房建于一个“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特殊年代,本来墙体的强度就不够,又经过近三十年的风雨,终于在一场突变的天气里倒塌了,同时埋下去的还有正在劳动的工人。
老范是幸运的,七死一重伤的伤亡统计里他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老范也是不幸的,因为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从此只能像个植物人一样接受别人的照顾。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贾厂长从慌乱中回过神,当他开始试图调查这件事的起因时,他发现范师傅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神采。
是的,他还活着,但已如死灰一般,枯槁的不只是面容,还有那双深陷进去,没有一点儿神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