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一共准备了五艘船,其中两艘船体温润黑亮,仿佛洗练出的黑檀,船尾镶嵌着一方精致的琉璃瓦,反射出深邃的波光。
这是专门为五宗十二派预定好的客船,除此之外的三艘全部对意愿前往日月神潭的修士开放。
船离港后,归一宗几人被早已等候的船员带进船舱,再次出来时六个脏脏包又重新变成雪媚娘。
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掠过甲板,墨故知倚在船舷边,血色的瞳孔映着远处的硝烟。
城西的爆炸余烬在天际洇出一抹灰翳,像是被骤然撕裂的伤口。
“小师叔,你的眼睛······”浥青捧着药匣走进,目光落在她洇湿的肩膀。
“一会儿就好了。”墨故知蜷了蜷手指,乖乖让浥青上药。
此时已到巳时,一束束光透过薄云在南海海面上打下晨雾般的光柱。
等船彻底驶离海月城的港口,墨故知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眼中的血雾渐渐散去,模糊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满头的白发遮掩了眼中的猩红。
墨故知穿好外袍,眼眸微垂,呆在原地没动。
不一会,脚步声突兀地响起。
“林少主。”
“墨真人。”林听晚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却略显僵硬。
墨故知没有回头,看着海面上波光粼粼,笑道,“我给的诚意足够了吗?”
林听晚沉默片刻,艳红色的法衣下露出一截缠着符链的手腕,“林家刚刚收到墨家的传信,说归一宗私通鬼道,欲捣毁四大世家的祠堂祖脉。”
墨故知笑了一声,“是吗?”
“墨家还说,希望四大世家摒弃恩怨,为了世家利益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宗门。”
墨故知扶额笑得放肆,眸子弯成一轮血月。
良久,她拍拍胸脯平复下心情,“那林家是应还是没应?”
林听晚此刻也不端着了,叹了口气,“要是应了我就不会来见真人。”
墨故知眨眨眼,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林听晚突然有些头疼,这墨家的前少主太过乖戾,她实在看不懂这人在想什么。
最终,她开口道,“刚才的那声爆炸就是您给林家的诚意?”
“对啊!”墨故知转过身子,将自己全身心沐浴在阳光下,“墨家滥用邪术,罔顾人命,为天理所不容,世家自当与之割席,愿与宗门联合共诛恶人。”
林听晚闻言猛地抬头。
墨故知笑了笑,她真是太贴心了,连理由都帮人家弄好了。
“怎么样?”她歪着脑袋,就像在问今天的晚饭,“这个理由够不够林家走一趟?”
林听晚默了一瞬,接着缓缓站起,郑重一拜,“听晚代林家在此拜谢真人。”
墨故知摆摆手,若有所指,“毕竟我也姓墨,实在看不得墨家走入歧途。”
林听晚轻笑出声,幂篱下的脸在风中若隐若现,“听晚向您保证,墨家绝不会有一人走入歧途。”
墨故知莞尔一笑,“这样最好不过。”
日月神潭嵌在南海之滨最深处的裂谷之中,只有在霜降时刻开启。
据记载,潭水一半赤金如熔岩,一半幽蓝似寒冰,交界处雾气翻涌,隐约有金石相击之声。
据弗唯说,那是大道开启的声音。
从海月城行船至南海之滨大约需要五日,在第四日夜里,船体忽然开始剧烈摇晃,原本在最外面闭眼假寐的须怀玉登时冲了出来。
“是守潭灵!”有人惊呼。
话音刚落,海面上忽地沸腾,墨蓝色的黑水中浮起无数莹白骨片,幽蓝一侧却渗出漆黑的粘液,须臾间凝成三丈高的巨影。
须怀玉目光一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是南君。”余欢走出船舱,手中还拿着记载日月神潭的古籍。
《狯园》中记载,南君又被称作楠木大王,是一根金丝楠木长期吸收日月精华和水中阴气而成。
“日月神潭为大道所成之处,自有一套筛选方式,不出意外的话。”余欢看向几乎能够遮云蔽日的巨影,“守潭灵就是其中之一。”
海面此刻沸腾如煮,守潭灵的巨影搅动着海水,莹白骨片与黏液交织成网,兜头罩向甲板。
余欢说这玩意儿是金丝楠木?!
闹呢!!
簪上雪在手中幻化成剑,墨故知白发飞扬,抬眸瞬间血色的瞳孔骤然一紧。
那黏液怨气重重,分明与墨家地底的诡焏同源。
“退后!”墨故知单手结印,凝眸挥剑,剑气连同天灵火斩断头顶成网的粘液。
刹那间,烟尘带着腥臭的海风席卷整个甲板。
突然,一缕黑线自潭底窜出,毒蛇般缠上她的脚踝。
“小师叔!”寻岳凝出火灵箭就要松弦,却被须怀玉一把按住,“别动,一般的火对它没用。”
墨故知垂眸看着攀至膝盖的黑线,想到墨家地底的那幕,忽地轻笑,一下子就明白了“小墨一号”的良苦用心。
“就说搞什么天灵火,感情在这儿等我呢。”
话音未落,一团团火苗自掌心爆开,黑线如同触碰到电线一般猛然缩回海底,带起一串咕嘟气泡。
——
“《狯园》漏了一句。”余欢抖开浸湿的古籍,指着被黏液腐蚀的残页,“南君食恶念而生,水越浊,其形越巨,看刚才那个······”
“墨家这是早有准备!”
“他想让这五艘船有去无回。”墨故知垂眸观察船舷边残留的黏液,看起来确实是普通的枝叶子。
几人闻言浑身一凛。
墨故知缓缓抬起头,低垂的指尖泛着浅淡的粉色,手指微微蜷缩,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红。
修长的手指攥紧又张开,手心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透亮的琉璃瓶。
黑沉沉的夜色下,一团团火光在血色双眸中跳动,莫名让人汗毛直立。
“让尘,你带着怀玉和寻岳拿着这些琉璃瓶分给船员,说再碰见楠木大王就把这个往它身上扔。”
归一宗几人的船舱位置偏僻,原本是墨故知躲人的地方,现在倒还真落个清净。
船上的人看着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守潭灵,一时间议论纷纷。
裴青寂几人下意识就觉得原因来自归一宗,再具体点,就是墨故知。
毕竟再离奇的事放在她身上都不稀奇。
“明日便是霜降,别想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寻岳还想问些什么,但被身前的手臂拦下。
须怀玉摇摇头,虽然不知为什么,但小师叔现在好像想一个人静静。
墨故知的确需要静一静,但倒不是因为这些破烂事,而是她发现她被尘镜算计了。
守潭灵已经被污染,日月神潭里想必也危险重重,他们这些人能不能出来还是个未知数。
更何况······
墨故知面无表情地擦拭着簪上雪,倏的一滴血珠滚落,顺着剑尖蜿蜒出一道血痕。
她揭露墨家滥用邪术的前提就是笃定尘镜为了创世珠不得不徐徐图之。
可若是,一切都要付之一炬呢?
他们现在远在南海之滨,虽然墨家的事有四师兄在,但保不准尘镜鱼死网破,到时鬼族,墨家甚至是飘渺宗,又或者有其他宗门······
墨故知眼中血雾越积越沉,一颗颗血珠不断滚落。
上一世,四宗十二派几乎都站在归一宗的对立面。
这次,又有几个被渗透完全呢?
*
霜降之日,浪涛翻涌,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浓雾弥漫,巨浪如山,船体在海浪中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
这下连墨故知都有些佩服墨家的船员,果然,什么东西都是术业有专攻。
她极力忽视昨晚就开始猛烈跳动的心脏,那是棋逢对手时的兴奋。
看着南海渗出猛地出现一条蜿蜒的曲线,墨故知双眸中的血雾越发的浓重。
“嗨!墨师叔!”裴青寂特意绕了个圈跑到归一宗。
墨故知抬起头淡淡看了笑容灿烂的人一眼,裴青寂瞬间僵在原地。
“不好意思,我走错地方了!”
寻岳逮住他,友好威胁,“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浥青面露担忧,无他,小师叔现在的确吓人,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当作无事发生。
余欢沉思半天,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
寻岳一边拽着裴青寂怕他跑了,一边凑过去,“想起啥了?”
余欢瞥一眼墨故知,小声道,“小师叔现在特别像东海的棘蜥。”
寻岳:那是啥?
“棘蜥碰见猎物会从眼睛里喷血。”
寻岳和裴青寂:那很像了。
旭日东升,太阳跃出海平面的瞬间,海面惊涛骇浪,赤金混合着幽蓝缓缓升起,将海面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
裴青寂神色一凛,手中的阵盘像是感受到什么,磁针疯狂指向潭心,“潭底有东西,像是······阵法呼吸的节奏。”
众人齐刷刷望向余欢。
余欢面露凝重,“这应该是第二道筛选。”
话音刚落,海面的裂纹处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幽蓝粘液凝成的利剑暴雨般袭来。
墨故知旋身跃起,手中的骨笛划出一道莹白的光弧。
“小师叔,裂纹处有阵法!”
“交给你和裴青寂了!”
余欢和裴青寂对视一眼,分头行动。
“浥青!金线!东南巽位。”
“巽位生门,开!”
金线应声织网,箭矢撞上光幕的刹那,让尘的紫金长刀恰好劈下。
“余欢!”墨故知甩出拽着浥青的金线缠住守潭灵的脖颈,“你那些书里有没有说怎么给木头疙瘩拔罐的!”
余欢脚下的阵纹差点不稳,“······拔、拔罐?”
“就是放血。”墨故知借着金线的力量在空中一个转身,“寻岳,射它天池穴!”
寻岳拉弓的手直抖,“小师叔,金丝楠木哪儿来的天池穴?”
“没有你就现挖一个!”
寻岳眼一闭,心一横,手一松,赤色的箭矢破空而至,直直钉入守潭灵的心口,瞬间,整片海面骤然静止。
半空中的黏液凝固成晶石簌簌坠入深潭。
清新却馥郁的香气荡开,如同烈日寒霜,原本躁动的内心出奇地平静。
海面上荡漾出一片片涟漪——
自然之序,万物归宁。
寒霜降,心自静,万物藏。
金石相撞之声传来,仿若大道开启的声音。
巨大的空间扭曲感袭来,日月神潭,终于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