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来到此地，是在第三天清晨。
他提前派人去见袁公瑜，说要去看看他操演。
裴行俭满以为袁公瑜会主动来相迎，可是，等了半晌，才来了一个校尉，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跳下马说：“袁都护说，今日军务繁多，无暇相见，吏部想进戍堡，这于礼不合，且有亏法度。周亚夫在细柳营中，连皇帝都不能随便进入，裴吏部难道比汉文帝还要尊贵吗？”
来人显然是个武夫，背袁公瑜的话背得结结巴巴，根本不懂其中意思。熟悉汉人典故的默啜倒是听明白了这番话，几乎笑出声了。
裴行俭嘲笑突厥人喜欢内讧，唐人难道不也是如此吗？唐官们在应该团结一心的时候，还要拼命互相使绊子拆台，这狗咬狗真是又有趣又可笑。
裴行俭大怒：“袁公瑜打过什么仗，竟敢以将军自居？”
传话的只是个低级武官，被他厉声一斥，吓得呆在当地。
裴行俭又问：“我若是非要进去怎么办？”
“袁都护说……说要上奏朝廷……”
“我也要上奏朝廷！”
众人见裴行俭震怒，一时之间大气也不敢出，波斯王子连忙劝说：“吏部一路疾驰，太过劳顿，何必还要进军营呢？咱们另寻一个舒适安逸的所在，歇息够了再说。”
正说着，可巧便有十余骑从远方驰来。
胡人们见了，都激动地大叫。原来，是安盘陀率一众胡商部下们赶到了。他们从焉耆来龟兹，一路非常顺利，已经在龟兹打理好货物，休息了两天。昨晚他们听说裴行俭已经快到伊逻卢城外，就赶来迎接。
大略讲了几句关于财货的事之后，安盘陀说：“我家庄园离此地不远，只要吏部肯移步，我这就遣人去告知家父，他一定前来恭迎。”
裴行俭也收了怒气，说：“暂且如此，别的等我到了安西都护府、见过杜怀宝再说吧。”
默啜想：裴行俭要与突厥开战，手里这点兵员肯定不够，他还想要安西兵，所以今天先来看看情况。没想到一上来就吃了闭门羹，袁公瑜连军营都不让他进去。他是个不肯吃亏的人，不知去了龟兹的都护府又能弄出什么鬼。
于是，裴行俭要王方翼、赵元玖带领几千人马去龟兹王城外、北面的安西都护府，听候杜怀宝安置。自己引着数百人，去安悉延的庄园。
袁公瑜与裴行俭有旧仇。当年袁公瑜告发裴行俭夜会长孙无忌、褚遂良两位顾命大臣，私议“废王立武”，令他受到贬谪，人人皆知。
这种举发在官场上颇为人不齿。武皇后看重袁公瑜时，人人都礼让他三分，可是等到武皇后觉得他没多大用处了，立刻就成了墙倒众人推。袁公瑜在京中有很多亲友故旧，但这些人多是文官，西域的武将们可不吃这套。
此刻骑行在裴行俭身边的几员武将与袁公瑜没有任何干连，有的还有私怨，平日就看不惯文官装模作样地摆谱，异口同声地骂袁公瑜是个胆小嫉妒的竖儒。
这可远比溜须拍马更能增进感情，众人骂了一路，真是痛快极了。到了一处古城外，树木葱郁，繁花似锦，唐人们齐声赞叹起来。
安悉延的庄园在王城南边十余里，辽阔无比。
庄园的北面是一片果树林，南面是大片养马场，西面是猎场。
古老的城垣围绕着宏丽的宅院，显得沧桑又质朴。白衣白帽的粟特胡人穿梭般来去，安悉延的长子特意出来迎接，众人都穿着锦衣，帽子和腰带上都缀了宝石。
吕休璟想：这在中原是王侯般的排场了，在西域大商人竟然也能享受。
正门外摆着长矛与陌刀，鎏金兽首衔着巨大的金环。厅堂正面的高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壁画，画着几十人纵马在林中狩猎。即便吕休璟和党金毗这样的武人，面对这等恢弘气象，都不禁驻足观看了片刻。壁画是研碎了宝石做颜料，才能画出这般绚烂庄严的图景。
安悉延也已经在厅内相迎。
他须发浓密卷曲，古铜色的脸上有一双深绿色的眼睛，灼灼发亮。这位大商人比石象先俊美，比何屈霜魁伟，比曹波提超拔，确实有王侯的派头，穿戴也十分豪奢。
厅堂正面的石榻上是朱红与墨黑两色的胡人欢宴图案，中间横着红柳木的小案。安悉延引着裴行俭坐在石榻一侧，自己坐在另一边，又请众人各自入座。
“我送给吏部的矛隼，吏部将它忘在西州了吗？”
西州交易时，安盘陀曾送了一只白色巨鹰。裴行俭说：“我将它放走了。”
“吏部知道这礼物的含义？”
裴行俭点头：“若不放走，它就只有死去。”
“吏部果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此地还有弦歌？”
安悉延笑着拍了拍手，安重岚引着一众乐伎前来。
乌息与史顺义此前听裴行俭称安悉延为“最好的朋友”，满以为这两人情谊甚笃。然而现在听这两人叙旧，言语诡异还颇多客套。安悉延托词生病，不肯去西州，眼下看起来却毫无病容，这是连装病都不想装了吗？他们还想偷听这两人究竟在说什么，可几支琵琶一响，只能看见二人隔着红柳木小案在低声交谈，言语却听不见了。
裴行俭与安悉延看起来言笑如常，实际上谈话刀光剑影起来。
“鸠罗耶识临死前，说是你帮助他更名换姓，重造背景，进入玄觉寺。他手下的很多奸人，包括李洵，也是你推荐、安排去西州的。”
“吏部怎么会相信一个逆贼的话？”
“你帮他藏匿、伪造身份，帮他成为雪山下王。就连这次他准备如何行刺我，你也一清二楚，你还盼着我被他杀掉。”裴行俭说，“我真正没想明白的是，鸠罗耶识就是当年探知我粮道，密报吐蕃的人。可是，当年进攻于阗一役，安姓送粮的部众也被害死不少，你怎么可能帮助他？”
安悉延挑起眉毛，却没有辩驳，裴行俭又说：“等我细思这一层，才最终想明白雪山下王真实身份。你能帮他，因为你们是亲戚。你的母亲是龟兹公主，雪山下王既是王室，那一定是龟兹王室。你的母亲，正是他的姑母。”
“这话真是荒唐！我若帮过逆贼、希望你死，怎么会派小儿子去西州？万一被你识破，我儿子性命不保。”
“你派小儿子来西州，是觉得他瘸了腿，即便被杀了也没关系？你真是识人不明，你的小儿子是千里挑一的贤能之士。他是不是还劝你继续与我合作，所以你今天才会来邀请？”
安悉延脸色微变。他将裴行俭请到庄园中，是因为刚听说裴行俭战胜了吐蕃军，这令他惊讶震悚，也令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安西大都护。既然躲不开了，那不妨把话说明白。
“犬子们七、八年前在长安时，曾想去贵府邸拜见你，谁知你竟不肯见他们！当年我为唐廷倾心尽力，出钱出人，又得到了什么？你离开龟兹没多久，吐蕃人就侵入安西，朝廷连安西四镇都守不住，龟兹沦陷，尸山血海！如果我不同意帮助鸠罗耶识，吐蕃人已经把我杀了！多亏鸠罗耶识替我说情，才让我捡回一条性命！回首往昔，犹如地狱之火，苦不堪言，你要杀我，便请动手。给我安上背信弃义的罪名，却大可不必。”
安悉延心情激愤，越说越大声，终于惊动了厅里的人。
弹琵琶的乐伎们惴惴不安地停下。
裴行俭站起来，说：“你随我来。”
他们走到厅后，只见庭前树木粗壮葱郁，远处是莲花的瓦当与砖石，而在更远的地方，是当年两人一同驰马打猎的原野。
裴行俭用手一指，说：“安悉延，你有数不尽的良田骏马、锦衣玉食，享受王侯般的生活，谁也不能管束你，可你还觉得自己委屈，对我抱怨天命！当年你说课税太重，我便上奏朝廷，免除了你在西域的税赋。你说龙池城是龟兹王室产业，我便将那片故地也交给你经营，让你在那里随意牧马。我对你百般维护，不仅是以利相交，更因为敬你有仁者之勇，一诺千金！你且说，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竟令你悔之莫及？”
“你说你会一直留在这儿！你说你不会离开西域！”安悉延浓绿的眼睛燃着怒火，“当初无论为了什么利益，若非你亲自劝诱许诺，我都不会踩这滩浑水！”
裴行俭初识安悉延时，在西域已经六、七年，自己心里已经认定，一辈子都不能再回长安了。不止一次，他打猎玩得高兴了，就对这位大酋长说：“在长安当官，哪里比得上这里逍遥快活？” 裴行俭觉得西域人敬重他，他在这里不是个官僚，而是个英雄。山高皇帝远，他随意拣选自己喜欢的人作幕僚和侍从，做事也自在畅快。
夜晚两人围在火堆边喝酒，安悉延咒骂安西都护府过去治理无方，要裴行俭赶紧平乱。裴行俭喝多了也大发牢骚，说想要西域安定，无异于想在沙漠里种出牡丹花。该说不该说的话，他都对安悉延吐露了不少，甚至原原本本讲过唐廷政斗的险恶，说官员们像野狗互相撕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就为争夺几根肮脏骨头。
然而，权势是天下最金光闪耀、无可匹敌的东西，不是几根骨头。为了它，很多人能把自己血肉魂魄都剔干净。等有机会回长安，裴行俭片刻也没有耽搁。他知道阻绝商道对安姓损伤很大，可是那时他自己立足未稳，怎么敢接受故交请托？
裴行俭摇了摇头，才从追忆中挣脱，说：“‘昭武九姓’为天子效命，这是天命所归、大势所趋。如今拔汗他们都愿随我出征千泉，不过是比你晚十多年才认清这一点。你想要贸易通畅，又想要置身事外，那怎么可能？只要你还当我是朋友，与我并肩作战，鸠罗耶识的事就一笔勾销。”
“若是我不同意呢？你要杀了我吗？”
裴行俭思量半晌，似不知如何回答，最后说：“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曾和你比试跑马？”
“难道你还要再比一次？”安悉延仰天一笑，“好啊，就让此地所有人作个见证。若我输了，便再为吏部赴汤蹈火；若我赢了，也请吏部念在往昔情谊，不要再威逼我。”
安悉延目光如火，志在必得。
众人来到马场。默啜见裴行俭默然，似情绪低落，忍不住想笑：此人今天时运不济啊。刚在老仇人那里挨了骂，又在老朋友这儿吃个瘪？
安重岚牵来两匹马，一匹是裴行俭所骑栗色康国马，一匹是安悉延的雪白龙池马。安悉延提鞭跨马，又问：“一言为定？”
裴行俭也跨上马，说：“一言为定。”
马场里植有一排排白杨、红柳，每棵间隔约三丈，安悉延的赛马不是比试狂奔直跑，而是要马匹从左方、右方不断绕过这些树木，越过一片水塘，最后冲向马场尽头最高大的桎柳。若是漏绕或者错绕了一棵树，或者无法跳过水塘，便算是输了。
安重岚挥起红旗，两人驱马便走，裴行俭只听耳边风响，才跑过五棵树，他已经落后安悉延一丈远，踩过水流时，马蹄更是陷入泥中。泥水溅满他双腿，康国马嘶鸣一声，四蹄一蹬，跳上对岸。
裴行俭的马绝对强健灵巧，可是怎么比得上安悉延常年驾驭的龙池马。
驱马绕过最后几棵红柳时，裴行俭发现安悉延已经到了桎柳之下，颇懊恼地长叹一声。
安悉延曳停了马，得意地挥鞭大笑，高声问：“吏部可曾见过比这更雄壮的马匹？”
裴行俭摇头说：“从未见过。龙池马乃是马中之龙。即便米国和康国，也没有如此神俊的龙驹。”
他认了输，令安悉延极为自得。大酋长的随从、部下、武士们全围在桎柳之后的墙下，高喊欢呼。
安悉延正要裴行俭兑现承诺，突然，一名武士独自从墙内的红柳下走来，他一出现，四周便猛然寂静了。他戴着一顶白色的狮虎皮帽子，象征的是粟特斗战神。
裴行俭在这阵静默中开始注目于他，似乎也在掂量此人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