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的无奈之举,再次将皇帝刘禅给架到火炉子上了。
但刘禅却压根儿不知道,最煎熬的,却是这些心怀叵测的豪族们。
张遵这一家还好,人家本就秉持着“生是蜀汉的人,死是蜀汉的鬼”的家族信念,夏侯某某更是一个神经条十分粗大的女人。
煎熬的是另外的某些豪族。
南中糜烂,本就与这些豪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皇帝陛下闹出这一出,看来想不表明态度都不行了。
于是,牵扯其中的豪族们便不得不组织了自己的家族武装,准备开赴南中,表明自己“与国同在”“与国同休”的态度。
谁知道这些队伍却在南下的关隘之地,比如江阳郡巴郡等地,全部被挡了驾——对不起,没有皇帝陛下的圣旨,一个老鼠过去都得死!
豪门们这下子终于傻了眼——这事情不简单了——已经不是孩子们的事情了,而是皇帝陛下在拿他们的孩子作法,估计要对谁谁谁下手了!
即便他们现在已经向朝堂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人家根本就不接受!
忧心忡忡,忧生怕死,纵横捭阖,狡兔三窟……甚至鱼死网破,推倒重来……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不堪其扰。
夜不能寐者,多不胜数。
成都府内,各大豪门开始了新一轮的地下串联。
但更多的,却是不得不打落门牙和血吞——将家族的蛋糕主动切下一大块来,献给朝廷,或者朝堂上说话声音最响亮的某某某。
更有壮士断腕者,便急急忙忙地将家族里的某些“人物”牺牲了,以表明心迹。
“丢车保帅!”刘禅终于发现,自己治下的这汪蜀汉的水,好深呐。他终于相信,这益州藏龙卧虎,无数大鳄在黑暗中潜伏,而自己,单纯得像个……孩子。
好在刘禅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父亲在世时,自己只是一个被呵护得很好的太子。相父在世的时候,自己被呵护得比亲生父亲在世时还要“好”。
而相父去世前,却将后面几十年的事情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现在,刘禅终于在相父诸葛亮去世两月之后,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思念并感激起这个男人来。
看来,南中事了,该给蒋琬费祎一个交代了。
目前的蒋琬职位不小,但实权却不大,就蜀汉除了皇帝之外的第二人来说,目前给予他的实权,比起当初的诸葛亮来说,简直连一半都不到。虽然看起来刘禅目前什么事情也不管不问的,但蒋琬也好,费祎也罢,都知道,蜀汉的皇权时代,的的确确地来临了。
估计连诸葛亮也没有想到,他去世后,蜀汉再无丞相。他留下的权力核心蒋琬目前为尚书令,行都护,领益州牧。就连大将军,也是不久前才匆匆忙忙给予的,显得随性,而且无味。
刘禅懒得理睬益州豪族们的小心思,这些自然有蒋琬和费祎去处理。他只关心南中。他知道南中不会有恶劣的后果,但这毕竟是他平生第一次做局,坐庄,做老大,一颗心总是悬着,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平复下去。
假若出现一点点意外,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原丞相府内,六部都在这里办公。
这里还曾经是益州牧的府衙所在地,刘璋当年就是在这里办公的,后来,刘备入蜀,这里又变成了左将军府衙,再后来,刘备称汉中王,称帝,这里就又成了丞相府衙。
诸葛亮开府,开的就是这里的府。
大将军尚书令蒋琬和大司马兵部尚书费祎早已经被惊醒。
二人本就睡得不踏实。每天晚上就在公事房里打地铺,已经很多天了,怎么可能睡得好?毕竟二人年岁已是不小,蒋琬的年纪比诸葛亮还大。
北边的战事终究算是随着老丞相的去世而告一段落,西边的高地蛮低地蛮最近也消停了不少,东边和孙吴之间关系恢复得还不错,但南中,却成为蜀汉目前最大的困扰。
南中的困扰一是因为蛮族,二是因为其地和孙吴交错,彼此间的任何一点小小的动作,都可能引发巨大风暴,让人不得不万分小心。
其实南中的南边,和交州士燮家族之间,也不怎么对付,只不过目前士燮家族被孙权几乎灭了族,新去的官僚们还在和士燮家族的残余势力做斗争,尚没有精力对成都朝堂做小动作罢了。
若压力一旦减轻,来自交州的压力,很可能便会出现。
再回到成都府。
益州豪族基本都在蜀郡,成都作为权力中心之地,从来也没有真正平静过。
蜀汉的地域不大,行政划分其实不如军政划分来得更加明晰。
以成都为中心的益州,包括成都所在的蜀郡、广汉、梓潼、南广、汶山、东广汉、江阳、宕渠、巴西、犍为。
然后,便是四个都督府辖区:
北边的汉中都督府,辖汉中郡,武都郡、阴平郡。
东边的永安都督府,辖巴东郡,建平郡,固陵郡。
南边的庲降都督府,辖云南郡、牂牁郡、建宁郡、兴古郡、永昌郡、越巂郡、朱提郡。
成都东南的江州都督府,辖巴郡、黔安郡、涪陵郡。
这样划分的好处,便是将成都平原独立出来,建立了一个以成都为核心的首都城市圈,然后,汉中都督府管北方,永安都督府管东方,庲降都督府管南方,而江州都督府的设立,却别有深意。
一是江州都督府可以作为永安都督府的后防基地,又成为益州郡的前沿阵地存在。
二是,巴地和蜀地自古以来便不对付,现在,蜀地坐大,故意将巴地一分为二,分而治之,也算是故意削弱巴地的有心之举了。
当年,李严作为托孤大臣,镇守永安,便不包含巴州之地,所以,这个永安太守,管辖的地盘便少之又少了,只能算是一个长江口而已。也因此,李严心意难平之下,便上书诸葛亮,要求将永安都督府与巴州都督府合并,成立巴州府,自己来做这个州牧。
李严的脑子坏掉了,才会有这样的思想。估计李严是在心意难平,又加上被益州土着们鼓捣得过于厉害,实在没法,才会做出如此鲁莽的行为,以至于为自己以后彻底从蜀汉政坛出局埋下了伏笔。
可能就有人会问了,成都的三面皆有都督府,为什么西边没有?
其实这与成都平原的地理位置有关。
成都平原的西部,直接毗邻的就是青藏高原,高原蛮族下成都,从西部岷山直接下来的,并不多,而从南中下高原,再经过越巂郡入汉嘉郡,经邛都入成都这条路径,才是最主要的也最具有可行性的选择。
蒋琬和费祎每天过得战战兢兢。
很多时候,晚上都是通宵达旦工作,只在拂晓时分,也是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才随随便便迷糊一阵。
好在皇帝刘禅本就是个懒散的性子,连续早朝也就三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既然早朝没有了,大家也就没有那么辛苦。蒋琬和费祎总能在拂晓时分,睡上一个还算是甜美的觉。
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一觉,难得可贵!
所以说,这成都城里的一点点风吹草动,甚至可以说每天凌晨的第一声鸡鸣,是哪一家的鸡,他们二人大抵都是知道的。
以至于费祎经常和同僚们开玩笑:“你们知道寅时二分的成都是什么样子吗?”
这句话从费祎的口里说出来,便是戏谑。而若从蒋琬的口里说出来,便带着诸多沉重的味道。
也因此,蒋琬很少说话,而费祎却总是语出如珠,接连不断。
二人匆匆用冷水抹了一把脸,信使就已经到了府门前。
有差官奔跑如飞地接了信筒进来,奉上来,二人各执一个,检查了封印无误后,立即打开。
二人的信内容都是一样的,这是为了防止路上出现意外,故意做了备份,包括送进皇宫里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两封。
但送给皇帝的,比起送到兵部这里的,内容却要详细得多。
蒋琬和费祎匆匆扫过一眼,便确认了一个事实——南中,果然大捷!刘胄授首,族人全部被诛,刘胄的首级已经在送往成都的路上。
二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看一眼,露出一脸的苦笑来。
“陛下,终于——赢了!”
那一刻,蒋琬的眼角甚至溢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
是的,他们二人虽然不知道南中的具体事情,但透过陛下影影绰绰的一些言语信息,都已经知道,南中是陛下亲自做局指挥的。
二人都很理解皇帝刘禅的这一行为。
大家都是成年人,且都在宦海沉浮多少年,有什么不理解的呢?
皇帝刘禅这些年容易吗——不容易!
自小在颠沛流离中长大,好不容易活到成了太子,先帝去后,诸葛丞相却又成了他的另外一个“爹”,相父嘛。
诸葛亮时代,与其说刘禅是皇帝,不如说刘禅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儿皇帝”,无怪乎李邈在诸葛亮的葬礼上公开宣称“诸葛亮类曹操,权臣也,该当早死……”
现在,好不容易地,皇帝陛下亲政了,过一把老大的瘾,有错吗?有错吗?
只要陛下赌赢了就好。
迫切希望刘禅能真正“赢一次”的心情,让二人许久以来都难以淡定面对这一切。
其实,即便陛下赌输了,他们也有预案。只不过,亡羊补牢,哪里有一蹴而就来得更加令人激动!
二人匆匆整理一下仪容,互相检查了一下仪容仪表,各自手拿一个卷宗,便急急地向宫里走去。他们知道,马上就会有黄门郎前来宣旨,皇帝陛下请他们入宫议事。
果然,还没走几步,迎面就碰着急匆匆赶来的黄门郎。就连黄门郎的脸上都透着喜庆。
本来宫中是有侍中郭攸之的,但郭攸之不久前生了重病,一直没有来上班。又因为时间太早的原因,其他人如董允等,也都不在。宫中本来还该有中常侍的,但因为汉末的中常侍们把名声彻底搞坏了,所以,蜀汉帝国的宫中,就一直没有设置中常侍这个高级太监的位置。
所以,时常呆在皇帝身边的,便是黄门郎了。
二人来到宫中的时候,他们发现,皇帝刘禅在宫中走来走去,貌似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没一会儿,马岱也匆匆来了。
当马岱得知南中大捷后,“扑通”一声跪在当场,两眼含泪,“嗷呜——”一嗓子,趴在地上,以头抢地,呜咽良久,却连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刘禅自然知道近期马岱遭遇到了多大的委屈,并且还都是不能言说的委屈。而且,其中有很多委屈,都还是皇帝刘禅给予的呢。所以,刘禅看向马岱的眼神,自然带着许多的赏识和关爱来,甚至还有些许的怜悯。
而这一幕,放在蒋琬和费祎的眼中,就显得颇有些莫名其妙。
“又来啦!这马守信最近真的是戏精上头得过了些,总是在陛下面前刻意表现自己的演技,干嘛呢您呐?再说了,在这里,哪里轮得到你马守信抢什么镜啊,搞得你像是主角似的。”
蒋琬和费祎腹诽马岱不止,所以,看向马岱的眼神就透露出不善来。
这厮也就是占了不在自己的主场光,否则,以费祎的脾气,真敢上去给那王八蛋一个二踢脚!
他们现在希望陛下能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不是看马岱撅着一个硕大的屁股跪在那里表忠心流眼泪,搞得好像别人都不会表演似的。
费祎实在难忍,便假装上去安慰马岱,却趁着刘禅不注意,借着搀扶马岱的当口,在马岱肋下上狠狠掐了一把,还故作语气诚恳地说:“陈仓侯,请起吧,陛下有话说呢。”
马岱尴尬地一笑,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也语气诚恳地轻声对费祎说了一句:“狗日的费文伟!”
站起来,将半边屁股放在凳子上。
马岱是真的已经委屈到了极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呐喊:“我马氏招谁惹谁啦,现在蜀汉,几乎成了货真价实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为什么?为什么……”
当初好好的一个斩杀国贼魏延的大功臣,不仅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反而将里里外外几乎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喜欢魏延的,将马岱视为杨仪的死党,认为是他和杨仪合谋,逼反并诛杀了魏延。
益州帮又因为马岱对魏氏侯府的拼死保护而将他恨之入骨。
那些子弟被牵扯进南中乱局中的豪族们,更因为皇帝陛下态度暧昧,以为自己家族将要遭遇清算而恨死了马岱,就因为这厮的看守不力,放走了魏氏子,导致南中如此局面,将自己族群给拔出萝卜带出泥,进而损害了诸多大家族的利益而恨他不死。
唯一的受益人却是魏氏侯府里面的人,但人家魏氏满门上下,却将马岱看做杀死人家侯爷的罪魁祸首,虽然现在侯爷夫人李氏态度尚好,但除了这个明事理的人外,其余人看见马岱眼珠子都是血红血红的,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自己家里的婆娘则已经将马岱视若死人一个,明确给他说了:“你这侯爷估摸着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你放心,自己会带着娃娃好好过活,不会改嫁的,一路走好,不送。”
“老子到底做错了什么!”马岱总是不由得问自己,他甚至一度怀疑当初私放了那挨千刀的魏延是一个错误!
“南中关老子屁事!”现在,局面搞成如此模样,马岱不仅仅对魏延,甚至对自己,都已经失望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