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蛮王祸乱兴古城,城内战死的汉人不下3000人,老弱妇孺根本就没法统计。而真正战死的士卒,却不多。
也就是说,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城破之后,被这些蛮兵散入居民区之后被杀死的。
而各大家族这边,还要数朱氏的牺牲最为惨烈,老爷子朱孟然一下,朱氏一共战死50余口。
集体安葬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但在此时此刻,好处却很多,意义也更大,既能方便快捷地处理好这些后事,更有利于将来起到警惕意义,祭祀起来,也方便。
其实,在沈腾的心里,这样的惨案,更具有历史价值,便于将来做文章。
这满城的尸体中间,蛮兵的可能更多。
现在来说,蛮族人死在其中,罪有应得。但历史本就好糊弄,未来,多少年后,未尝不可以变为蛮汉联手抗击外来侵略而战死。
谁知道咧。
还有一件非常棘手且严重的事情——必须尽快地对整个城市战场进行消毒。
南中酷热,此时已是冬季,但在南中这里,本就没有所谓冬季一说,气温依然比较高,如此一来,战场,变成瘟疫高发区,是一件非常正常且合理的事情。
兴古城一战死了数千人,一个不慎,便是瘟疫肆虐,满盘皆输的局面。
瘟疫,可不论你是蛮是汉,比这战争更残酷许多。
其实消毒也简单,在这个时代,生石灰就是最好的消毒工具。
从更早的年代起,人民便知道生石灰有许多用途,其中就包括消
毒一项。
兴古城现在已经完全成为汉人的天下,包括朱家在内的几大家族
都迅速动员起来,号召力自然非同小可,更何况在这样的局面下,执行力更是坚决,顷刻间,几乎所有的兴古城汉民都开始了紧张的忙碌之中。
没有时间悲伤。
沈腾现在所做的,其实就是战后的清理工作,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后世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善后”,只是,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认真关注过。
对于那些外来的胜利者来说,更是少有人关注这些,杀了就杀了,自己抢劫一番,拍屁股走人,谁还管他接下来“洪水滔天”!
管杀不管埋。
沈腾不能不管。
因为兴古郡必须恢复蜀汉的管理制度。
至于逃走的那什么蛮王,包子他们能做到怎样,是否能够让其“罪有应得”,其实无所谓的,庲降都督府将会来这里收拾一切。
自己这几百号人马,也就是赶巧了,顺手帮了一下忙。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闲着也是闲着,善后的事情,他就当自己的事情来做了。
集体埋葬死者的提议,偏偏在朱家这里出现了问题。
朱氏本是兴古郡第一大族,朱家更是此次兴古城死战的中流砥柱,诸多豪族大姓中,也数朱氏牺牲最为严重,朱氏的族长朱超然和一众族人50余,全部战死在当场。
老爷子临死,都勇敢得让人佩服。面对蛮兵,骂不绝口,头颅被一刀枭去高高飞扬的时候,手里依然攥着一把他其实根本就举不动的钢刀!
朱家的意思,是将老爷子等族人单独葬于朱氏祖坟中去,这个提议,本也是应有之义,没有什么不对的。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此次死者几千人,都不是自然死亡,大家都有自己的祖坟,凭什么就单单你朱家的该另类?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却不是这么简单,而是城内的几大豪族之间的纷争导致。
你朱家死了那么多人,连老家主都折在其中,这个固然是事实,但哪一个豪族不是同样惨烈?那些蛮子进入城内,哪一个又不是奔着咱们这些豪族大户去的?
本来嘛,大家都该死在其中,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都硬气得可以,没有一个私自逃亡的,更没有一个私下勾结蛮人的,可现在,城市得救了,大家都有了更好的未来,这救命恩人的情分还没有还上一分一厘,你朱家就开始搞起了另类,公然违背沈将主的命令,你朱家就牛逼得不行?偏要在这个时候另起炉灶?
对嘛,要葬,就集体合葬,大家都为这兴古城血战出了力气流了血,谁也别自己觉得高人一等!
当沈腾终于得知这个缘由时,不由得大为头疼:“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朱武任兴古郡郡尉十多年,做的其实不错,在多年没有郡守莅临的情况下,力保兴古郡不失,本就该是大功绩一件,但他朱家借此迅猛发展了十多年,势力和实力都膨胀到了令人侧目的地步,也是不争的事实。
平日里,这些大族们即便有怨气,也不得发,大家还指着你朱郡蔚的庇护呐。血战时,大家自然而然地并肩作战,虽死无憾。但现在不同往日,蛮子几乎被剿杀殆尽,兴古城再次回到汉人的手里,说白了,就是回到这几大家族的手里,未来可期,这个时候,不给你朱家上点眼药,什么时候上?
有那年纪轻轻的沈氏将主珠玉在前,大家还在乎你朱家的什么乡党情义?
事情到了沈腾这里,便是一阵头大。不由得大发感慨:“后世有言——中国人,一人是龙,三人成虫,古已有之矣!”
本来不是事情的,却成了事情,大家都不愉快了。甚至连带上沈腾,都有点不开心了。
“多大点事儿嘛!”
朱家的事情,本该朱武这个家主出面一言而定,但朱武却掌控着整个兴古城的战后治理工作,哪里会有时间如同沈腾这样呆在广场上做闷头鹅?
朱武的弟弟四郎朱俊现在成为城中最为繁忙的人。
此次战事中,他曾经多次出现过懦弱自私行为,与哥哥朱武发生了数次争吵,他的本意却并不坏,他只是想让朱家多活一些人而已。
当初,朱武牢牢地站在那几块颜色迥异的石头上不肯打开地道口时,朱俊甚至多次想上前将哥哥推开。
他不知道哥哥在赌什么。
城头上一下子聚集了不下万人之多,接下来,吃什么喝什么?等下去,大家都得饿死渴死,还不走,更待何时!
哪怕就将老弱妇孺先走,精壮汉子留下来,也是好的。
他真的不知道哥哥赌的是什么!
但事实证明,哥哥赌对了!
兄长朱武已经带兵出城,城中群龙无首,朱俊便理所当然地站了出来,带领着几大家族的骨干,将城中善后工作指派得井井有条。
对于朱家族人葬于何地的问题,朱俊不再等待请示大哥,便自作主张,大手一挥:“集体合葬!”
朱家族人的几十具尸首哪里还有什么完尸,很多都已经被砍杀踩踏得根本就认不出来了,甚至很多尸首即便想简单粗暴拼凑而成,也不能完整,缺个胳膊少条腿的,都不算什么,更大的难题,是根本就不知道哪个胳膊该归属于哪个尸首。
好在老太爷的尸首较为完整,头颅捡回来,安在脖子上,依然栩栩如生。
朱俊满含着巨大的痛楚,指挥城里的一切,另外,还将沈腾等人接下来的食宿问题,都安排好。
蛮牛家的地道,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在他心里,地道,是个非常忌讳非常扎心的词儿,因为这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城墙上的那条地道来。他相信那条地道很快就将不复存在。无论将来面对如何恶劣场面,只要他朱家还有一个男儿在,都不会再选择主动逃离兴古城!
天色已晚。
月光如水。
南国的月色,明亮而温柔,宛若一个多情的妇人,俯瞰着南中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在沈腾的建议下,兴古城的居民们除了城墙上守卫的士卒民众外,其余人,都被集中到偌大的广场上,一堆堆篝火被点燃,无数的食品被堆积如山,任意拿取。
朱武带兵出城寻找包子他们去了。
包子他们迄今不见踪影,该是一路追随蛮王杀向南方去了。
沈腾非同郑重地告诉朱俊,第一个晚上,第二个晚上,如果有能力,尽量将所有人都集中起来,特别是家里死伤严重的,剩下人口很少的,一定不要放他们回家单独度过夜。这些人的悲伤情绪,要有正确的宣泄口,或者转移点,否则,很容易生出许多事端来。
好在兴古郡这里属于南方,此时虽接近12月,却与北地寒冬相差甚远。燃烧一些蒿草后,连蚊子也没有了。
城墙之上,也和广场上一样,燃起诸多篝火蒿草,大块大碗的酒肉不停端上来。
沈腾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战争创伤综合症”进行的,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战争后遗症”,非常严重。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心理治疗,但集中在一起,彼此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情绪会得到一些缓解。
而且,大家抱团取暖,相对独自面对后面的漫漫人生长途的忧愁,要好得多。
至于仇恨,发泄出来就好了。
很多人都已经亲手斩杀了蛮人的。
一开始,还有些嘤嘤嘤嘤的哭泣声传出来,后来,在有心人的带动下,大家便胡吃海喝起来,对于亲人的掉念,便由伤心哭泣转变为发誓毒咒了。
沈腾也在广场中装作无意地游走,其实他的心一直悬着。
兴古城经历如此大难,几千民众白白牺牲,庲降都督府迄今不曾现身,无所作为,兴古城宛若被抛弃了弃儿一般,若是有心人再其中鼓捣,未尝就不是另外一场民变。
民众的心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走上正途,否则,一旦再有点风吹草动的,这兴古城也就将彻底不再姓汉了。
哀兵必胜。
但是,更多时候,哀兵必败。
从必败,到必胜,其中有一个心理转换过程,就是将“必败的情绪”转换为“必胜的情绪”。
说起来很简单,但操作起来,却完全是一门高深学问了。后世有无数的军事专家心理专家致力于此类问题的研究,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沈腾授意下,朱俊等人也在人群中穿梭,宣传着类似“蛮子不也就那么一回事嘛,还不是被老子们剁翻了几千人!”
“老子只恨杀得太少,假如蛮子敢再来兴古城,老子第一个上去砍他狗日的!”
“大家活下来,就是好事,我们好好活着,就是对死去的亲人最大的安慰!”
“我想你老爹老娘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对吧!”
“别摆这副死人样子,谁特么的家里没有死几口人?挺起胸膛来,打回去,才是男子汉!”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爷们儿又是一条好汉!”
……
“对!活着,活着!”
“哪个蛮子敢再打兴古城的主意,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你老哥子第一个,我小关就第二个!”
“行!你小子有种,格老子的我老子就第三个!”
……
这样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战争的创伤情绪,逐渐都变成了激昂的战斗宣言。
沈腾坐在一个角落里,端着一碗酒,篝火摇曳中,酒水呈现一种不可名状的颜色来,明暗交替,时隐时现。旁边是始终保持警惕之心的猴子等人。
蛮汉之间的矛盾,必须得到化解,否则,任由这种矛盾酝酿爆发,最后会形成狭隘的民粹主义思想,这对于蜀汉的未来,尤为不利。
狭隘的民族主义,最容易滋生的,便是民粹主义。
后世的那个第三次世界大战,德国的小胡子纳粹党之所以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飓风之态势席卷全国,终至不治,便是民粹主义泛滥后的经典典范。
但是,这种担忧,在此时的兴古城,完全没有市场。
因为此时,你要是胆敢说一句我们要“蛮汉一家亲”,估计当时就能被打死了。大家对于蛮族人的仇恨,已至巅峰,多少人的血脉里只有“仇”“杀”二字,这种情况之下,沈腾即便有所思所想,也断然不能现在就提出来。
在南中,整个蜀汉的大南中地区,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早已经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诸葛亮采取的“以蛮养蛮”思想,核心不过是“绥靖政策”与“鸵鸟主义”的结合罢了,更加加重了这些狭隘民族主义思想的发展。
但在沈腾的心里,南中必须破除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因为未来的南中若还是“涛声依旧”的话,则蜀汉的亡国,也就不可避免。
真实历史中,成都被兵临城下,有人建议皇帝刘禅去南中,寻求机会再打回来,但刘禅却不为所动,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南中始终没有真正成为蜀汉的“腹心”,像一个“弃儿”一般,从来不管不顾的,到了你自己危难之际,你指望人家养你老?怎么可能!
南中想要好,有一个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那就是——蛮夷之间的文化认同。
所谓的“认同”,其实就是互相承认,互相尊重,和互相借鉴,互相补充,以达到互相完美。
但这都是冠冕堂皇的话,真正做起来,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以沈腾的认识来说,最好的融合方法不外乎经济沟通与互补。也就是蛮汉之间,要有很多经济来往,最好就在南中开发一些经济项目,让蛮汉共同参与,共同受益。
否则,蛮汉的矛盾永远都会存在。
知易行难。
在此时的兴古城,沈腾却不得不做出违心的举动,就是将汉民的心气提起来,只有这样,兴古城兴古郡才有未来。
而提振汉民心气的唯一方式,便是对蛮人的同仇敌忾。
“脑瓜子嗡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