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之中,林允泽恰似那困于热锅的蝼蚁,焦灼之感溢于言表,脚下的步子未曾停歇,来来回回地往复踱步。时而,他又会在门口站定,急切地朝着馆外的方向眺望远方。
缘由无他,只因昨日,他与维君相约在未时四刻准时于这医馆碰面。未时一刻刚过,他便早早地抵达此处,彼时的模样,显然就是一位满心期待、等候心上人的青涩少年郎,眼眸之中藏着欢喜与忐忑。
不多时,一阵清脆响亮的马蹄声骤然在医馆门前止住,林允泽耳朵一动,听闻这声响,双眸瞬间被点亮,欣喜之色溢满眼眶,他径直从门内蹦跳着冲将出去。可哪曾想,待他的目光触及维君身旁紧紧相随、一脸警惕的侍女时,那原本飞扬的神色瞬间僵住。慌乱之下,他匆忙抬手,整理起自己微皱的衣袍,下巴微微上扬,竭力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从容地向前缓缓迈出几步,似于维君并不相熟。
冬琴站在一旁,将这一幕瞧得是真真切切,她望向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男子,片刻后,又望向维君,压低声音问道:“三小姐,您可认得那男子?”
维君一张俏脸上堆满了无辜之色,她佯装讶然,娇声说道:“哪个男子?我未曾留意呢。”
冬琴跟在维君身后步入内室,心中却暗自犯嘀咕。她方才可瞧得真真儿的,那男子第一眼瞥见自家三小姐时,眼眸中瞬间迸射出的欣喜光芒,璀璨夺目得如同夜空中炸开的烟火,那样强烈的情绪,她绝不可能看错。可自始至终,那男子与三小姐之间并无交流,莫不是他认错了人?瞧他那副气宇轩昂、矜贵不凡的做派,倒真有几分可能是误把三小姐认成旁人了。不然,既相识,怎会连句简单的寒暄都没有?
这边,胡医女见维君进来,便搁下手中正忙的活计,起身相迎。维君款步走入内室,安然落了座。胡医女走上前,手法极为娴熟地帮维君褪去外衫,接着,她有条不紊地拿起一旁的药酒,倾倒入掌心,双手轻轻揉搓,直至药酒被掌心捂得温热,这才将带着热度的药酒,缓缓按揉在维君那淤青一片的伤处。
维君顿感一阵刺痛袭来,忍不住呲牙咧嘴起来。胡医女抬眸,淡淡地瞥了眼今日跟来的丫鬟,开口说道:“将她身子扶稳了。”
冬琴闻声,忙不迭地收敛心神,将那些纷杂思绪统统抛却,稳稳当当伸出手,扶住维君。
允泽在医馆对街的馄饨摊落了座,面上瞧着气定神闲,唤来摊主,要了碗馄饨,随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可那目光却如钉子一般,死死钉在医馆朱漆大门上,未曾挪开半分。
正出神间,眼前忽地一暗,一道身影直愣愣杵在跟前,生生截断了他的视线。允泽下意识抬手,欲将此人拨开,怎奈那人仿若泰山,纹丝未动。他心下不悦,抬眸望去,这一望,却惊得忙不迭站起身来,拱手行礼,恭敬道:“二哥,你缘何在此处?”
林景泽神色淡淡,撩起衣摆,在旁侧凳子上徐徐坐下,开口问道:“你又为何在此?”
允泽嘴角扯出一抹看似随意的笑,指了指桌上碗筷,应道:“腹中饥饿,出来寻些吃食填填肚子。”
林景泽双眸仿若寒星,紧紧锁住他,直言道:“莫要在我跟前装糊涂,你可是招惹俞家姑娘了?”
允泽听闻此言,脸色骤变,手中竹筷 “啪” 地一声摔落桌面,恨恨道:“哼,她倒恶人先告状。二哥,可曾知晓,我为何如此厌烦她?”
林景泽微微摇头,沉声道:“我无意探究你二人恩怨情仇,只一点你需牢记,她不日便要嫁入咱家,成为你的嫂子,而你,也即将与王家小姐议亲,行事切不可肆意妄为,失了分寸。”
允泽胸脯剧烈起伏,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咬牙切齿道:“那俞瑶,分明就是心如蛇蝎、睚眦必报的毒妇!这般女子,若娶进家门,阖家将不得安宁。再者,我之姻缘,为何要由他人定夺?那王家小姐,我与她素无交集,更谈不上半分喜欢,谁爱娶,便让谁娶去!”
林景泽仿若木雕泥塑,端坐不动,只目光灼灼,直视弟弟双眼,良久,才缓缓开口:“大哥英年早逝,大姐早已嫁为人妇,如今家中男丁,唯你我二人。父亲虽贵为内阁学士,可近些时日,圣眷渐疏,待父亲致仕归乡,我林家荣光恐难再续。二叔虽也在仕途奔波,却远在异乡为官,不过区区六品。三叔则常年漂泊,行踪无定。这般境地,你且说说,咱家往后能倚靠谁人?”
允泽良久方抬眸,目光沉沉:“二哥,你与俞瑶订亲,就是瞧中她父亲身为湖南巡抚,手揽权柄,位高权重?二哥这是打算借联姻之途,依仗岳家势力,谋取高位,延续林家荣光?只是如此靠外力谋取而来的尊荣,二哥当真能坦然受之,安享于心?”
林景泽眉峰轻蹙,眼中幽光隐现,须臾,神色转淡,缓声开口:“我如今任职户部,区区六品主事罢了,职低位卑。欲求进阶,漫漫仕途,不知要熬过几多重山、多少春秋。三弟,你如今闲散无职,双亲为此日夜忧思,愁眉不展。那王家小姐,三弟也见过,貌比芙蕖映水,仪态万千,举止更是端庄高雅,其父身为吏部尚书,权重朝堂。三弟若与她缔结秦晋之好,往后前程,自是顺遂无忧。我等男儿,既生于簪缨世家,当以光大门楣为毕生重任,儿女情长,不过是过眼云烟,虚幻缥缈,三弟莫要被其所绊,你且把我这番言语,细细斟酌一番。”
语罢,林景泽阔步而去,独留允泽静伫原地,望着那离去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思忖之中。
二哥不过长他三岁,自大哥溘然离世,往昔那洒脱不羁、快意恩仇的二哥仿若一夜蜕变,瞬间收起了桀骜,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如山、凡事以家族兴衰为念的成熟模样。俞瑶前些年名声甚是不堪,嚣张跋扈,睚眦必报地声名传的沸沸扬扬,二哥想必亦有所耳闻,可如今为了林家能延续世代昌盛之景,竟愿迎娶这般心肠狠辣的女子,此中牺牲,不可谓不沉重。
允泽反观自身,身为林家儿郎,却终日游荡于市井街巷,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在旁人眼中,全家上下仿若独他一人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身为林家子孙,这般行径,着实不孝至极。
可每念及维君那娇羞绝美的容颜,允泽的心便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向来自信洒脱、豪放不羁的他,此刻竟有些踌躇纠结。
正当允泽沉浸于思绪之中,仿若魂游天外之时,一个时辰已过,维君与胡医女道别之语蓦然传入耳畔。允泽一个激灵,瞬间回神,目光紧锁维君,只见维君轻轻瞥他一眼,莲步轻移,独自登上马车,扬尘而去,直奔飘香楼方向。
允泽匆忙朝着桌子扔下数枚铜板,未作丝毫停留,便追随马车匆匆而去。
待他赶到飘香楼时,维君已然端坐于大堂之中,她正笑语盈盈与旁侧侍女叙话。周掌柜见允泽入内,赶忙上前,恭敬问道:“小公子大驾光临,莫不是晚间有贵客要宴请?”
允泽摆了摆手,轻声应道:“晚间并无宴请。” 言罢,他微微侧身,凑近周掌柜,压低嗓音悄声道:“大堂之中那位小姐,不论花销多少,莫要收她银钱。此女昔日于我有恩,切不可唐突了。”
周掌柜面露迟疑,继而问道:“如此,是往后每回她来皆不收,还是单单今日免收?”
允泽目光坚定,和声低语:“此后但凡她前来用膳,银钱一概免收,所有花销,皆记我账之上即可。稍后那丫鬟若来结账,便言她家小姐昨日已然付过,于母亲跟前,你切勿多言。”
周掌柜回道:“好的公子,小人记下了。”言罢,周掌柜抬眸,朝着维君落座之处深深凝望,仿若要将那面容镌刻心间。
彼时正值申时四刻,酒楼尚未开启迎客之门,唯维君一人点餐,故而并未久候,小二便携餐盒至维君身前。冬琴刚欲上前付账,周掌柜已抢先一步,欠身道:“小姐昨日已然付过了。”
冬琴面露诧色,望向维君,维君赧然一笑,轻声道:“是呢,昨日已付过了。”
维君环顾四周,寻觅允泽身影,只方才瞧见他踏入酒楼,未及看清去向,一番探寻无果,遂转身离去。冬琴手提食盒,亦步亦趋跟于其后。
允泽隐于二楼拐角,目光追随着维君,眷恋不舍之意溢于眸中。就在方才,他心意已决,此生绝不仰仗女子,定要凭自己之力闯出一番天地。他要护心爱之人周全。
他的眸底幽光隐现,心中早已盘算出一条险径。如今,匈奴与靖朝的士兵在疆场上频繁交锋,互有输赢,局势陷入胶着。城中,征兵的告示依旧每日沿着街巷张贴,白纸黑字,醒目非常。他心中清楚,上战场固然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可眼下,这却是一条能让他平步青云、迅速晋升的捷径。他嘴唇轻动,对着心底的维君默默低语:“等我。” 那声音轻得如同微风拂过,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似是许下了一生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