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思索了很久后,道:“仆少时读过一些书,年长些便出去游学,给那些大人物当过门客,学了农家。”
“后来家父病丧,遂归家。中间也看了其他流派的书籍,但最后觉得哪派都不太行,决定民生好坏的从来不是思想流派,是当政者。”
他笑了笑,“这也是臣来参加察举的初心,想着能不能捞个一官半职,看看整个国家到底能不能变好。”
“那你现在能拿到的位置可不太够。”胡亥打断。
“是,臣看到咸阳城的时候就知道了。天下之大,不是小官小吏能窥视全貌的,但总算是有了个开始,很好的开始,很。”
他抬头,“出乎意料的开始。”
他又接着道:“臣想做御史,先看看这个天下,随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和变化去调整。”
“寡人还以为你会选择去地方做父母官呢?”
黄季摇摇头,“百里侯虽好,却非吾愿。”
胡亥点点头,“如果你想留在京师,那担任御史就够了,但因为你的身份等问题,一开始可能不会接到太多的地方差遣,那样,便与你的想法不符了。”
黄季听闻,皱起了眉头,他想起正事后,就不顾什么礼仪了。
半晌,他无奈道:“御史已经是臣能想到的最好职位了,无非多忍受些许寂寞罢了,多待几年,熟悉之后,总是能得到差遣的。”
御史,副相御史大夫的属下,负责具体的监察事务,可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职责可谓广泛。
如果说刺史更像是特事特办的皇权产物,那同样拥有例行监察权的御史,就是东方政府固有的纠错体制。
胡亥想了想,道:“黄卿觉不觉得,御史外出的频次在下降。”
“许是海清河晏,无须…”嘴比脑子快的吹捧说到一半,黄季自己就被逗笑了,怎么可能呢?
“外地苦寒,许是某些同僚贪恋咸阳美好,不愿意前往地方吃苦吧。”黄季又找了一个理由。
“寡人觉得,是官官相护和怕死不敢戳破地方情弊两者导致的。”胡亥直言不讳。
不知道为什么,胡亥对黄季不想有什么过多的隐瞒和礼节制约,仿佛眼前这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可以被信任。
麻了,黄季不敢接话,他低头不语,也不说错,也不说对。
胡亥也不怪他,而是道:“寡人觉得,需要常设一职位,负责地方例行纠察,就叫巡察御史怎么样?黄卿,你觉得呢?”
老黄认真想了想,道:“陛下所言,自是极好的。”
“好,反正寡人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那就增设一个职位。巡察御史: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探视民生。常年游走于各地,发现问题则立刻上书于京,有紧急事务,可直递驾前。”
“吾皇圣明。”
黄季离开了。
胡亥在十分慎重、极其小心的完成察举制最后一步后,终于松了口气,他希望自己努力呵护的幼苗不会夭折。
胡亥拿起一块糕点,随手刷刷刷写出一张圣旨——考工令白丰在剿除赵高谋反事件中有功,暂擢其为工部尚书,暂摄工部。赐爵不更,服银印青绶,品秩二千石。
面对这些旧有的体制,已经登基大半年的胡亥表现得从容许多,举手投足间尽显自信。
糕点碎末洒落在圣旨上,胡亥只当没看见,用印、生效。
“好了好了,歇会儿歇会儿。”胡亥按了按眉头,将笔搁置在一旁,转身搂住一位仕女,抬脚便向后殿走去,桌案自有寺人收拾。
江淮地区,项羽正在练剑。
此刻的他,虽称的上项家顶梁柱,却算不得什么继承人。
此时掌握这支项家大权的,是他的叔父项梁,而项羽的父亲,早已死在了秦灭六国的战争中。
他与秦,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项家,楚地贵族,世代为将。楚国灭亡前夕,权力攀至顶峰。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的“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令中,项家大部分人都被强行迁移到了关中地区,土地被籍没。
不过,他们还保留着大半金银财货,也没有被严重限制活动自由,宽宏的秦始皇将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了起来。
但很显然,曾经身为贵族的项家并不是很习惯平民生活,更不习惯严苛的秦律。
六国百姓无从选择,但曾经的顶级贵族显然有着更大的挑选余地。
项梁:“不想这么死,就得换个活法。”
在多次犯罪,消耗了大量人情之后,项梁又犯下了旧人无法遮蔽的大罪,他杀人了!
项梁咬咬牙,索性叛离秦朝,他振臂一呼,少部分族人跟随他一同离开,其中就有项羽。
其实,这件事也能看出来关中官僚体系的衰落,当年逮捕商鞅时那叫一个利索,今天面对一大群人的集体逃离,却没有丝毫反应。
秦始皇抓的很严,那就应该不是单纯的吏治腐败问题,想来,应当是由于大规模的赋役破坏了基层秩序(基层吏员也需要服役),再加上大量人员东调,才造成了这种情况。
他们越过函谷关,一路向东,直至逃到了有旧人庇护的吴中地区——会稽郡吴县。
在这里,他借用父亲项燕的遗留影响,汇聚共识。他多次作为大型徭役和丧事主办人,扩大人际圈层,威望渐长。
靠着黑白两道的遮蔽,靠着当地众多豪杰的认可,项梁暗中培养壮士,习练兵法,铸造钱币,交换、购买兵器和甲胄。
到胡亥结束察举制尾声的时候,项梁也已经将自己的影响力化为实力。
虽然他因为皇帝的釜底抽薪之计失去了旧楚部分贵族的支持,但显然,那些人还是想两头下注,没有揭穿他在吴中的行动。
除了项梁项羽这一支外,还有因杀人跑到下邳避祸的项伯等,他们蛰伏于各地,特别是东南部地区。
仿佛一过三晋之地,就不存在王法了,就安全了。
这里,依旧是人情旧识们控制的世界。
项羽正在习练武艺,虽然认为学武无用,毕竟他少时经过短暂练习后,很轻易就击败了各大门客,但在叔父的要求下,他每日还是要习练一段时间武艺。
“籍,你去寻下桓楚,他近期杀了一个狗官,正在逃窜避祸,将这袋钱与他。”项梁递过来一袋铜钱,项羽停下练武,接过。
项梁接着道,“都是楚臣的后裔,我们还是要互相帮助的。”
“诺,叔父,屈景昭三家放弃反秦了吗?我看近日家族和他们的商贸交流少了很多。”
“唉,对的。不过没事,他们这批人本来就没有投入过多,说到底我们还是要靠自己。”
“无胆鼠辈!”项羽不屑道,“叔父,那我此行,可否与桓楚商量一下起兵事宜,他的家族在会稽郡影响力不小,如若能拉拢到他,想必会多有臂助。”
“善。”项梁肯定一声,“那便交给你去做了。”
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