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子镇,元盛居满菜馆。
上午十一点正是饭口时间,饭馆子里的生意相当不错,门口的小伙计忙得口干舌燥,抽空进屋在柜台旁边倒了一大碗茶水,咕咚咕咚的往肚子里灌,却听到嘈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下。
小伙计急忙放下茶碗,出门迎接。
只见有十余匹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士全都穿青挂皂,背着乌黑深沉的快枪,个个精明强悍,胸前衣襟上绣有显眼的“韩”字。
为首的一人却卖相寒掺,五短身材的车轴丑汉,一张坑坑洼洼的黑脸蛋子,肿眼泡,朝天鼻子下边有一颗黄豆粒大的黑痣,黑痣上还长着一根黑毛,开口说话先露出一颗大金牙:
“把马全都给我照顾好,要喂精料!”
伙计作为土生土长的怀德人,当然知道这是韩家来了出马仙,赶紧打起精神应对,“哎呀,不知道是哪块祥云把这位爷给驾到了,贵客临门落财星,喝酒吃饭屋里请!”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张嘴挺会说呀!”
紧接着毫无征兆的抬手给了伙计一个响亮的大耳雷子。
伙计实际也就十六七岁,眼泪含在眼眶子里打转转,却不敢落下,脑瓜子想破了也闹不明白为何会挨打。
“嘴会说的人没福,爷这是帮你祈福呢,还不快谢!”
伙计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敢感谢……
这个作损的犊子,自然就是韩大嗙。
韩大嗙把七姨太刘小凤送到刘家之后,带上扈兵骑马前往韩家纸坊。
中途却拐了一个弯儿,来到镇上下馆子。
要是在刘家吃饭,肯定也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但那喇叭匠子吹得凄凄惨惨的,实在不是下饭的玩意。听说镇上元盛居满菜馆的菜味儿挺正,刘老地主最后一顿饭吃了都说好,于是就过来尝尝。
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作损呐。
这时饭馆子的堂头出来了,赶忙把小伙计让到身后,亲自应对:“大佛坐小庙,这还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让这位爷不舒心了,快快里面请,小顺子快准备茶叶,要泡九曲红梅!”
韩大嗙斜愣了一眼,本想再来一个大耳光,可是这堂头岁数挺大,人老精、马老滑,站的距离不远不近,算了——他韩继善自认没别的毛病,就是人太善、心太软。
饭口时间食客不少,靠里面一桌却十分显眼,孤身一人占了一桌,桌子旁边还斜靠一杆卦旗,上书“铁口直断”,显然是个走街串巷打卦算命的。
但仔细观瞧却令人啧啧称奇,因为这竟是个六十岁出头的老太太,头发都白了,长得还挺富态,慈眉善目的。
这年月打卦算命是中老年男人的专属赛道,所以才是算命先生。
而老太太出来算命打卦,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韩大嗙带人呼啦啦进来之后,堂头安排他们分两桌坐下,指挥着伙计给两桌都上了茶水、瓜子、方糖、烟卷。
“谁稀罕喝茶?给爷上卡肥!” 韩大嗙把茶杯拨拉到一边,横着眼睛说道。
伙计懵圈了,卡肥是啥玩意,没听说过呀!
还是堂头见多识广,赶紧过来赔笑:“哎呀,这位爷,咖啡可是稀罕物,咱这乡下饭馆子真没有,下次——下次您再来赏脸,一定预备着!”
韩大嗙当然知道没有,那只是借口,而真实目的是——“啪”,一个大耳雷子呼在堂头的脸上。
完美!
然而韩大嗙左顾右盼,就看到了算命的老太太,顿觉心眼子不顺。
当年他蹲风眼的时候,老婆就是和一个算命先生跑了。这两年他也刻意踅摸过这两人,却音信全无。
所以,韩大嗙头顶着大草原,看见算命先生就很生气。
算命老太太也不例外!
于是手一挥:“皮眼子炫起来没完了,让他们都给我滚蛋,清场!”
扈兵站起身来,开始撵人。
韩大嗙也预备好了,等那个算命老太太走过来的时候,伸腿绊她个大马趴,再踹两脚!
这头上的青天全叫韩大嗙顶瞎了,但凡有点人味的,都是抬手不打没娘孩儿,牙口不骂年迈人。他倒好,还想要直接上手打老太太……
食客都是穿长衫的体面人,毕竟没钱的也下不起饭馆子。要是换成其他人敢清场,早指着鼻子开骂了。
然而面对怀德韩家的人,却屁都不敢放半个,悄默声的结账走人。掌柜的此时也露面了,明面上还不敢表达歉意,只能偷着给打对折。
但是那个老太太却一直不见起身。
这时代的人都迷信,对于算命打卦的自带三分敬重,所以扈兵也并不过于造次:“你看,这吃的也差不多了,出去转转?”
老太太慢打梢摇的啁了一口烧酒,站起来走到韩大嗙近前,端详他两眼之后,摇头道:
“哎呀,这爷们印堂发黑,三停煞气罩两停,不死也有五官残哪!”
坐在椅子上的韩大嗙闻言气得脑袋发胀:哪来的野皮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要站起来抬手抽她个满堂红!
结果屁股刚欠起来一半,就被老太太闪电般的出手抓住了右手,“嗯,这手上寿纹起断,禄纹昏暗,祸星当宫,命犯六冲,相属克刑主大凶啊!”
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韩大嗙的肩膀头子。
韩大嗙哪有耐心听她叨逼叨,奈何手脖子被攥住之后,竟然浑身发麻。
等到肩膀再被拍了之后,更是一动不能动,甚至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能转,真是邪门了!
着急之下,韩大嗙以目示意扈兵,意思是:你们都是死人吗?给我开枪崩了她!
扈兵却还在吃瓜,都以为韩大嗙运气好,遇到免费算命的。尽管老太太说的都是坎啊、残啊、凶啊的,但这才是真本事,比瞎忽悠只会说吉祥话的强百套。
至于韩大嗙是否能安然渡过大凶——关他们扈兵什么事?
又不是他亲爹!
老太太说完之后,转身拿起卦旗走人,到门口拍到柜上一张十角面值的奉小洋票:
“酒菜不错,多的看赏!”
柜上的账房按例高喊:“庚字桌贵客,赏小柜奉小洋四角!”
实际老太太吃的酒菜加起来要奉小洋八角,赏的小柜应该是奉小洋两角,之所以要额外多报两角,其实是喊给其他食客听的,意在让他们比阔气,多赏小柜。
不过这只是账房习惯行为而已,实际怎么可能指望这韩大嗙看赏——不看大耳雷子就烧高香了!
韩大嗙坐在那里还在不停的运气,急得眼珠子乱转。
然而着急也没用,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这事儿整的,旁人还都以为他在思考个人命运与宇宙古今的关系呢!
另一桌扈兵们还在捅捅咕咕的议论:
“这算命的整挺好啊,没见善管事在那回味无穷的吗?”
“嗯呐,俺刚才也应该找老太太给算一卦,看看啥时候能娶上媳妇……”
“这还用算?我都知道,做梦时候呗!”
“去泥马哨子的吧……”
等韩大嗙终于能活动的时候,马上跳起大喊:
“快给我崩了她!”
众人懵逼:啥玩意啊,要崩谁呀?
“那个算命的老太太,快追出去崩了她!”
韩大嗙急得直蹦,夺过来一杆水连珠就蹿了出去,然而大街上哪里还有老太太的身影。
而且这里是十字街口,谁知道往哪边去了?
只好垂头丧气的返回饭馆子里,开始撒邪歪气:
“你这都有啥菜呀?”
掌柜的亲自赔笑,道:“这位爷,我们这是做满菜的,有多道拿手好菜,吃过的都说好。”
“挑拿手的菜,念一念!”
“好嘞,后厨大师傅拿手的有扒猪手、烩海参、白肉血肠、卤虾豆腐蛋、阿玛尊肉、豆腐丸子、酱焖河鱼、小鸡珍蘑、烧鹿尾、煨飞龙、酸菜锅、酱骨头、清炖豆腐羹、烤面筋……”
韩大嗙上去就是一脚踹在大腿根上,“显你会说呗,管他满还是不满,每桌给爷张罗八个硬的!”
然后他却从兜里掏出来四张代楼五角的奉小洋票,吩咐一个扈兵:“你,去一趟后厨赏给掌勺的,菜做好了让他们亲自端上来!”
这韩大嗙只是坏,却不是傻。
这么做的目的是要防止堂头伙计串通后厨掌勺使坏,偷着吐唾沫乃至更甚的,这玩意毕竟很难发现……
20角赏钱可不是小数目,掌勺的都乐开花了,大勺颠得飞起。
而如果以为韩大嗙还残留了一个出手大方的优点,那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
这一顿饭吃得满嘴流油,然后一边剔着牙一边往外走,丝毫没有结账的意思。
掌柜的也不敢拦,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韩大嗙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这两桌至少也得奉小洋50角,去掉赏给后厨的20角,还得短下30角——事实上,人家后厨掌勺的也不太可能能拿出来赏钱补饭钱。
血亏。
但掌勺的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代楼票”是信通银行较早之前在奉天发行。据韩大嗙得到的内部消息,官方即将宣布停止代楼票流通使用……
夺笋哪!
实际这一时期东北货币十分繁复,小银元票、小银元兑换票、大银元票、兑换券、汇兑券、哈大洋券、准备库券、吉官帖、江帖、凭帖、边业钞,等等——前五类统称为奉票。
发行方包括东三省官银号、中国银行、永衡官银号、广信官银号、交通银行、边业银行、公济平市钱号。
其中既有银本位的,也有铜本位的,还混杂外来金本位的金票与羌帖。
小银元票本身也是五花八门,老红票、新红票、代楼票、小凭票、老兑票、新兑票……
官宣停止流通的情形并不鲜见,反正亏的都是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