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碰不知道。
这一抬头,看到自己身边坐着的竟然是陆易尘。
再一定睛,安喻发现地上不正常姿态趴着啜泣的人,竟然是陆洺轩。
安喻手撑着舱壁,原本要探出的身子呆呆顿在半空。
白炽灯照耀下,那双湛蓝澄澈的眸子闪烁起茫然的碎光。
他望望陆易尘,又望望陆洺轩,不可置信来回扭头,像个动作迟缓的小拨浪鼓。
这不是陆哥哥的弟弟吗?
人都躺那儿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明明之前见,这个好人哥哥对自己弟弟那样关切。
……怎么现在感觉像陌生人,这么漠不关心?
刚醒来的懵懂脑袋填满大大的疑惑。
安喻甚至揉揉眼睛,一瞬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陆易尘声音冰冷,朝地上的陆洺轩道:“出去,小喻需要休息!”
蜷缩在地上的人身形一顿。
连发抖都滞住。
彻底如一株破败枯萎的残叶,失去声息,被死亡镰刀斩下。
彻底被生的希望抛弃。
觑着陆易尘的脸色,赶来的医生忙俯身将那满脸泪痕、神情寂灭的陆洺轩拉起。
“他……”安喻的不解快要从那双蓝瞳中溢出来。
看不过去那悲伤到快要昏过去的可怜样子,安喻下意识拉拉陆易尘袖子,迟疑轻道:
“你……他……他不是你弟弟吗?别这么凶啊……”
甫一话落。
两道目光似乎齐齐向安喻聚来。
陆易尘表情顿住。
怔怔看向安喻,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翻涌奔腾,更加让他悔入骨髓的内疚。
被求情的罪行累累人士也愕然抬眼。
此时,对于那场对自己哥哥的蓄意谋杀尚不知情。
单纯的好心和善良,让安喻对这一觉醒来变得如陌生人的兄弟生出不解的关切。
安喻费力撑起身体,鱼尾拥挤地贴在舱壁。
折地有些难受。
可看到那瑟缩蜷坐在地的陆洺轩。
一颗缠满纱布、凄凄惨惨的光溜脑袋。
因五官脸型的精致,极大削弱发型的影响,反而有种弱化了平日的算计,有种别样的阴柔美感。
惨兮兮的秃头陆洺轩,正炙热又伤心的望向自己的哥哥。
那种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渴望目光,看得安喻莫名有些触景生情,想到某些似曾相识的自己。
曾经,透过门缝偷望外面电视里,那威风凛凛的安指挥官时,期盼又触碰不到的自己。
辛酸又可怜。
不禁让安喻有些共情,神色黯然。
见陆易尘愣住不说话,共情起过往的小人鱼轻轻叹气。
以为兄弟俩只是单纯的闹了不愉快。
捱不过内心的纠结,安喻戳戳对方胳膊,还是忍着尾巴的不舒服,朝身为哥哥的陆易尘语重心长劝说:
“你明明那么关心他的,他也一直很惦记你,不管发生了什么,至少,好好说话嘛,别这么冷冰冰的怄气……”
冷战很不好受的。
被无视,被遗忘,徒留一人眼巴巴的无望等待。
那种滋味真的很难过。
安喻劝得认真。
漂亮的蓝瞳中满是真挚,还隐隐有些一闪而过的黯然。
眼睫上垂着的泪滴还没落下,被医生扶起的陆洺轩呆愣望向这个时候居然还帮自己说话的安喻。
哪怕安喻轻易给了自己那珍贵的参片时。
陆洺轩都只觉得这不过是个好心肠的傻子。
肆意享受着安喻的好,又用最恶意的行径,试图激起那善意破裂后的丑陋。
谁让他是个没有良心的疯子?
扭曲的变态欲就是喜欢看着美好的东西打破。
揭露人性固有丑陋,看伪善皮囊破裂后的歇斯底里,然后有种酣畅淋漓的发泄快感。
看!没有人会真正的对他好!
只有他的哥哥……
只有为他死去的哥哥……
凌虐的对比下,才能让陆洺轩近乎偏执地,死死执念陆易尘一人,然后在那条望不到尽头的复仇道路上坚持下来踽踽独行。
可是……
可是!
连续的漆黑恶意一直未曾浸染纯白。
还在此刻。
在放弃了自己的哥哥面前,为自己求情说话?
他知道他的哥哥安从谨……是被自己开枪差点打死的吗?!
一时之间,陆洺轩瞳孔竟止不住地颤。
很可笑。
最极恶的人心里,竟有一寸不可侵犯的无暇。
对于死过一次的陆洺轩,那片无暇毫无意外的便是陆易尘。
并随着陆易尘的死彻底关闭,再无一人有进入的豁免权,从此世间的所有人都成为被疯子玩弄的献祭。
可在如今。
不知不觉间。
不染尘埃的另一个干净灵魂出现。
他不断的嗤嘲,却也不知不觉间,被润物细无声的侵蚀。
种子一点点种下。
心中的天平被两端架起。
要么安喻真的被步步逼迫,最后展现人性的恶面,让看戏者的恶意如愿以偿。
要么,一个逆转,看戏者被戳中弱点,从此便会成为疯狂的拥徒。
意外又幸运地,被恶意对待许久的安喻,竟然真的无心触碰到那扭转的钥匙。
于陆洺轩而言,唯一的执念——陆易尘。
望着温声真挚劝说陆易尘的安喻,陆洺轩大脑死机般呆在原地。
放在不久之前,他必定会用尽恶意,加倍嘲笑讥讽安喻的愚蠢,一个连真正的仇人都看不出,死都死不明白的傻子。
可此时此刻。
恶劣的坏种,竟然渐生出说不清、道不明、完全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迟疑。
眨着那双朦胧的泪眼,怔怔看向和哥哥相差无几、对他一直释放善意、还傻兮兮为他向哥哥好话的安喻。
恶意越来越浅。
望着那个越来越靠近某些纯白领地的入侵者。
陆洺轩眼底是想将闯入者掰开揉碎看透到骨子里的迷惘。
还不知道自己竟不期然地触碰到某些哥控疯子的心底软肋。
好心劝完的安喻微蹙着眼,片刻愣怔,脑袋刺刺的疼。
哥哥……
某些懵懂的回忆随着清醒过来的身体,逐渐一幕幕浮现。
记忆变得纷乱。
满眼的红色,温柔的低语,安从谨遮住眼帘的手……
安从谨……
哥哥……
他的哥哥呢?
安喻怔了怔,不等大脑开机,身体反应而出的水雾先不由自主氤氲眼眶。
很不好的预感。
“我……我好像……见到了我哥哥……”
突然,安喻如梦初醒般,怯生生抓住陆易尘的胳膊。
像抓住现实世界的稻草,小心翼翼中带了不愿相信的慌乱:
“好多血!他……他怎么样?他好着吗?”
血淋淋的回归现实。
被那番善良劝说到动容柔软的陆易尘,突然一个激灵,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中。
他看向懵懂迷茫的安喻。
只觉得刚刚竟然真的松动的心念,那样的丑陋肮脏。
安从谨那个了然的目光和最后的托孤,这一刻似乎含金量再次上升。
只要陆易尘隐瞒下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真相。
陆洺轩不会有任何惩罚。
甚至因为安喻的单纯善良,作为亲弟弟都不会有怀疑,还一无所知的善良劝说他和洺轩和好。
而他只要遵照托付保护好安喻,也算完成故人的遗托。
既能收获重情义的美名,也能心安理得地不被内心谴责。
除了死去的安从谨。
一个再美满不过的团圆结局!
——却让陆易尘越想越感到胆战的惊惧!
不……
他怎么会动摇……
怎么能动摇……
他什么时候,竟然真的成为这样无耻卑鄙的人?!
“还不滚出去!”陆易尘一瞬掀起怒火,冷戾朝陆洺轩吼去。
目光凶到极点。
吓得进来的医生先一个激灵。
不由自主就遵从吩咐,搀扶住身体绵软、爬都爬不起来的半死不活病号,磕磕绊绊往外面走。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陆洺轩却没有声嘶力竭的强留。
人有些恍惚,呆呆扭头,深深望了数秒自己哥哥,又复杂望向在那委屈蜷在小舱里、尾巴伸展不开的安喻。
保持着出神扭头的姿势,直到病房门在自己眼前关上,才宛如游魂一般被拉到病床扎针。
眼睛瞪得浑圆,一直未闭阖,就那样盯着天花板沉沉发呆。
安从谨的情况不太好,人一直在里面抢救,一会儿下一个病危通知。
在见了安喻那没好到哪儿去、似乎一个激动也能原地去世的身体情况后。
陆易尘当即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敢透漏,几次含糊着打太极绕过去。
不敢说一点安从谨的真实情况。
肩负保护好安喻的重任。
生怕那边生死攸关的安从谨还没同死神结束赛跑,这尾脆弱的小鱼先吓得被死神收走了!
安喻身体着实不好。
情绪一激动,数值就飙升,整个人就开始晕乎。
仪器嘀嗒作响,各种药物惊恐地自动向舱内注射,有的含有镇定安眠成分,让鱼尾撑着快要坐起来的安喻又昏昏缩回去,茫然睁着大眼睛,缓缓合上。
不过多时,又倏然惊醒。
看着泪汪汪地蜷成一团,蔫蔫哒哒的人鱼,陆易尘心疼地看不下去了。
百般无奈下,他开始艰难编造善意的谎言,说你哥哥在出任务,暂时联系不上,那是不是梦到的噩梦?
反复折腾了几回,脑子有点不甚清醒的安喻懵了懵。
将信将疑,怔怔盯着陆易尘。
最终垂眼,没有执拗再问。
沉默不多时,蓝湛湛的眸子轻眨。
安喻目光焦急,下意识朝周围寻找,问出了另一个让陆易尘无法回答的问题:“那……那我的阿玖呢?”
陆易尘顿住。
撒谎新人陷入大脑宕机。
安从谨可以用任务糊弄过去。
可那蛇呢?
蛇总不能也出任务吧!
那么粘着安喻的蛇宠,不声不响就不见了。
这是个人都能发现不对啊!
“这……这个……”陆易尘表面镇定,内心早已抓耳挠腮。
不过这一次似乎足够幸运。
命运的好运终于垂青了。
不等陆易尘绞尽脑汁想出说辞。
突然,安喻像是回魂了一般,食指竖在唇前,紧张开口:“嘘——!”
陆易尘茫然抬眼。
“阿玖睡着了,我们小点声吧,别吵醒他了。”萎蔫的小鱼总算抖擞,恢复了些精神。
失去光彩的湛蓝双眸也终于焕发了些光彩。
亮晶晶的,挂起了浅浅笑意,隐约露出两个极淡的酒窝。
陆易尘:“……”
表情沉默,视线一点点下移,僵硬看向安喻小心翼翼抬起的另一只手。
遮盖在宽大的病号服下,袖口被挽起,露出一截极其细小,贴着皮肤绕了不过三圈、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什么装饰的黑色链条。
一动不动。
活似一个死物。
安喻却捧着自己的那截手腕,望着着那似乎连生命气息都没有的东西,轻而又轻,抵不过想念地用指腹摩挲了下。
陆易尘:“……”
欲言又止,脑子嗡嗡地。
“这——”陆易尘刚开口。
然后被安喻倏地扭头,漂亮蓝瞳睁得浑圆,慌乱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比食指:“——嘘!!!阿玖需要好好睡觉!被中途吵醒他会受伤的!”
陆易尘呆若木鸡。
表情僵滞,缓缓抬手揉了揉眼。
努力用那远隔千里也能精准轰炸星兽的超觉视力,瞪出铜铃般的眼睛,盯向那黑不溜秋没头没尾的黑色链条。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那分明就是一条普通的手链。
佩戴的位置藏在袖子里,当时一直被那条比这大好几圈名叫阿玖的蛇缠着手腕,挡地严实看不到。
不过,别说,那灰扑扑的颜色,和无名指上的戒指倒像是一套!
而且,手链虽然存疑,但戒指陆易尘是有印象的。
在沦陷星时隐约曾见安喻带过!
成套的首饰增添不少信服力。
更加证实某点:
这绝不可能是那条能张开血盆大口咬合力惊人的蛇!
陆易尘久久沉默,某个惊恐猜测缓缓浮出:
完了。
弟这是疯了啊!
……九泉之下他怎么给安从谨交代啊!!!
陆易尘五雷轰顶,心惊胆战。
不过出乎意料。
宝贝新弟弟似乎只在指链为蛇的事情上展现出疑似精神状态的不对劲,其余时候超乎意料的乖巧温顺。
让打针就打针,让吃药就吃药,一秒都不带犹豫,问什么都说没事,好着呢。
一点不让人操心的样子。
却莫名的,陆易尘反而看得更加揪心,心闷闷的疼。
次日一早,他就接到安家管家不放心的来电,听了一通恳切的拜托,匆忙跑出去买哄安喻吃药的小蛋糕。
结果刚气喘吁吁跑回来,就看到乖乖托着手腕的小人鱼缩在治疗仓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旁边放着已经空了的杯子,黑色的苦药喝的一滴不剩。
漂亮蓝眼睛红彤彤的。
听到开门声,慌乱低下头,胡乱抬手在脸上擦了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