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的声音不大,但是皇帝听在耳中,却感觉像一声闷雷在眼前炸响。
皇帝非常恼怒。
朕的第一道贯彻自己意志的旨意,没有得到群臣的赞同,反而被骠骑将军反对?
恼怒导致了慌张,连忙提醒自个沉住气。
看看张安世,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问:“张将军何出此言?”
张安世拱手回答:“皇上圣明,臣听说过中郎将说起过陈汤此人,原先是昌邑王府的驾车的奴隶,后来做了王府的官家,现在成了尚食令。可见出身卑微,怎能担负皇宫卫尉这个光荣职务?德不称职,力不能逮,明矣!故臣大胆,请皇上另选宦门子弟,出任此职。”
刘贺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自己作为皇帝提出一个秩比二千石的人事任命,却立刻被臣下反驳,朕的天子威仪何在?一人独尊何在?
更让他胆寒的,是张安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明显不是。
满屋子的大臣,个个噤若寒蝉,人人都默不作声。
竟然没有一个忠臣出来维护皇帝的尊严,歌颂皇帝的英明正确!
事实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自己虽然在庄严的未央宫前殿,坐在宝座之上,却感到空前孤立。
把刚刚升到心头的一丝恐惧强压下去,刘贺有自己的主张。
身为一国之君,当然不便与张安世唇枪舌剑,那成何体统。
找个人跟他辩论。
虽然大家不说话,那我还不能点名吗?
正好也看看,谁是朕的忠臣?
不对张安世的话作任何评价,只是平静地问:
“史卿官居少府,对陈汤亦颇有接触,觉得骠骑之言,是否有理?”
史乐成既然是自己的大管家,又是九卿之一,地位不低,想必能帮自己出力,让自己的旨意顺利通过。
最起码,也能让大将军,那座心中的“泰山”,出面反对。
逼着霍光发言,听听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究竟说些什么?
听到皇帝点名,史少府也只好勉强说道:“皇上容秉,臣以为,张骠骑所言,未必有理,若只说陈汤出身奴婢就不能手握军权,那么当年的卫青,又如何能够出任大司马、大将军?至于霍骠骑之事迹,乃是霍家荣耀,大将军比我等更加清楚,仆倒是不需赘言。”
刘贺心头大喜。
到底是自己的大管家啊,史少府一开口,就把张安世的“德不称职”理论打了个粉碎。
是的,陈汤出身卑微,但是卫青出身骑奴,霍去病是私生子,这两位声震大汉的名将,备受汉武帝崇信的高官,出身比陈汤如何呢?史乐成用事实说话,还把霍光老哥都引证出来,的确让张安世难以辩驳。
刘贺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马上支持史乐成:“史卿所言甚善。本朝向来唯才是举,何曾以出身论英雄?故高祖开国之时,樊舞阳市井屠狗,萧酂侯也只不过是个刀笔小吏。可见,朕任命陈汤,并无不妥。”
又是少府,又是皇上,张安世有些顶不住压力了。
霍光不耐烦了。
这件小事,值得浪费那么多时间吗?
既然皇上要一意孤行,那么只好让他碰钉子了。
没法子,他自找的。
“皇上,臣以为,张骠骑所言有理,”
听到大将军终于开口了,刘贺心中暗暗得意。
让你躲在后面!现在怎么样?被乃翁逼得出面了?
哼,你出面也不行!今天这件事,朕还非要你们同意不可!
心里发着狠,口气却依然平静无波。
“大将军有宏论,便请直言。”
霍光微笑:“臣面对天子,哪有什么宏论,不过心里觉得,陈汤此人,不过箪食小吏,素无威信,也无军功,骤然擢升卫尉这个要职,军中必然不服。须知禁军地位紧要,若是军心浮动,恐有不测之祸!臣贸然直言,还请皇上深思熟虑。”
霍光的为政经验当然丰富,眼看皇上一门心思就是要任命陈汤做卫尉,当即把张安世的“出身论”先摆到一旁,只说陈汤是“箪食小吏”,接着更说明禁军的特殊性与重要性,甚至用“不测之祸”来威胁皇上。
惹恼了禁军的大爷们,皇上怕不怕有祸事登门?
禁军兄弟是不是大爷不好说,但霍光自己,肯定是大爷。
禁军会不会闹事不知道,但惹恼了霍光,有没有“不测之祸”?不知道,皇上您猜?
虽然听出大将军口气不善,但刘贺身为天子,还是要维护自己的威严,对自己的第一次人事任用,那是一定要坚持到底。
否则威严何在?
听到霍光绕开出身论不提,刘贺觉得就该用出身这个问题穷追猛打。
“大将军,刚才史少府也说过了,当年的卫大司马和令兄霍骠骑,也是出身低微,不也成了一代良将吗?为何大将军就料定陈汤不能成为今日的卫霍?”
这句话可是触碰了霍光的逆鳞了。
虽然普天下人都知道卫霍出身低微,但如今霍光权倾朝野,根本不想提那穷酸往事。
今日的霍光位极人臣,霍府也如烈火烹油,气焰熏天,你让他回首贫贱往事、忆苦思甜?
虽然是皇帝在提,他也同样恼怒万分。
脸色铁青地回答:“陛下,卫霍之于武帝,可谓君臣相得之楷模。武帝有识人之明,卫霍有良将之才。此等君臣际遇,古今无二!臣以为陛下之于武帝,必定望尘莫及;而陈汤比之卫霍,更是霄壤之别。陛下以为如何?”
霍光的话,已经说明了,武帝与卫霍之事,那是绝版!古今无二嘛。
你刘贺想比肩刘彻?要不要先撒泡尿?
刘贺再狂妄,他也不敢去和威名赫赫的爷爷汉武帝比啊!
这难题出的,皇帝彻底没话了。
至于陈汤,那就更是笑话了:一个赶马车的奴婢,怎么比得上封狼居胥的霍骠骑?
刘贺被霍光怼的狼狈不堪,竟然无言以对。
丙吉说话了。
总得给皇帝一把梯子下台吧。
“大将军,猛将发于卒伍,倒也是古今常事,仆私心猜度,皇上可能也是想磨炼一下这个陈汤。不过,骤然居卫尉的要职,实在令中外侧目。”
霍光听见丙吉在和稀泥。
不过现在,倒也需要有人和稀泥。
“以大夫所见,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