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很怪。有时候，一个人的选择背负了太多东西，家族、生存、利益，都是非局之人难以想象的。有时候你认为的救人，却等于在杀死更多的人。说到底，这只是一场肮脏的交易。”白晨的声音发冷。
“是的，只是一场肮脏的交易。”百宝肯定他这句话。这也是他一开始不想告诉白晨关于那个女孩的原因，他不想白晨卷入这一场肮脏的交易中。
另外的原因是，他想知道白晨有没有已经知道了那个女孩的事。但从白晨的表现看，他应该没有骗人。因为以他的性子，如果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说这么一大段话，而是直接去救人了。
白晨如此透彻，让他吃惊。百宝微微松了口气，事已至此，也无需再想，这件事就这样吧。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放弃寻找那个女孩的踪迹时，却蓦然发现，此刻凭栏之外，店家院外树影下正站着一个人影。
一袭白衣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身上，偏瘦的身形尤显玲珑，只是在雨幕下又有些朦胧，看不真切。
她禁闭双目，却依旧抬起头来，正对着百宝的方向。湿透了的头发依附在苍白的脸蛋上，嘴角却诡异地勾起，面带笑意。
百宝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恶寒来。
但当他定睛一看，树下的人影又消失不见了。
有笑声在他耳畔回响，他知道是虚空眼内帝恶的声音，在嘲笑着他。
几日后，天气放晴，道路也随之抢通。
经此后，他们没有再遇到麻烦。又过了几日，众人抵达放天城下。
白晨原本听说放天城外有法界，内有法阵，担心百宝会无法进入。
未等百宝想辙，宗器跳出来解释。原来放天城的法阵和法界皆来自镇国神兽玉麒麟，这几年神兽力量逐渐变弱，法界已经弱了不少，法阵则是退到了皇宫附近，名存实亡。加上百宝拥有黑铁军的身份牌，出入法界与法阵不成问题。
在宗器的一番解释下，百宝的身份不成问题，也正好免得了百宝的一顿解释。
已是十六年了，再次踏足这片土地，竟就像是昨天一样。
百宝无限感慨。
自那天雨后，一路来百宝再没见过那个从箱子里出来的女人。他后来特意去查看箱子，也证实了对方确实离开。
而在确认她离开后，百宝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是一件好事吧。
进城后，白百二人与花队共同行走在麒麟大道上，打算过了前面一个坊口便和宗器一起前往西郊星落校场，那里是黑铁军的中心。
麒麟大道两侧，各坊市高楼林立，高大的红墙将街巷切碎，如棋盘般铺满了放天城的各个方位。
“好大的城楼！”白晨瞪着眼睛张望，大声惊呼。
“没见过世面的家伙。”百宝撇了撇嘴，开着玩笑嘲讽。不过他似乎忘记了，当年他过来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惊呼。
“这放天城……变化不大诶。”他突然感慨。
“你来过？”白晨把头凑过来。
百宝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失言后，立马补救道：“我画里见过。”
“切。”白晨甚是鄙视。
与花队分开，又穿过几道巷道后，他们在宗器的带领下终于到达星落校场。
而迎接他们的，是南横也。
整个黑铁军，百宝最感忧虑的，莫过于南横也了。还在白骨森林时，沐雪非之所以决定让他离开就是因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
如今自己非但没有选择离开，反而一路追到放天城来，更与他直面，百宝很难不担心。
他们到来时，黑铁军正在训练，南横也正站在高台上督导着。显得他们此时的闯进有些“不合时宜”。
南横也抬手，台下一众士兵纷纷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自己的身后。
那站在辕门前的三人。
不顾众人的目光，宗器快速冲过去禀报。
宗器禀告的时候，南横也一直阴晴不定地盯着百宝这边看，但却是一言不发。
百宝躲避他的目光，自己也没有继续向前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宗器的禀告花了很长的时间。看起来是在为他们解释了很久，可自始至终南横也都没说话，一直只是宗器在说话而已。
百宝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
又过了半个时辰，南横也突然扭过身去，逐渐走远，只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
这时候他们看到宗器朝他们跑过来，脸上洋溢着笑容。
“南横将军答应让你们留下了。”
“真的？”百宝有点不敢相信。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所以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安排。在那之前，百宝将军只能先回到夜狼营，至于白晨……不如也暂时过去夜狼营吧。”宗器挠了挠头。
百宝与白晨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去哪个军营对百宝本来就无所谓，而白晨虽原本打着扬名立万的主意，但如今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所谓的功名也是奢望不得了。
“百宝将军回来了！”
“听说百宝将军英勇无畏，还救下了郡主的命，不愧是我辈楷模啊……”
百宝刚被带着去到夜狼营的营地，原本他以为这支部队回到放天城就会就地解散，没想到不仅依在，而且还更放荡了。
迎接他的是四处挂起的高大横幅，大言不惭地写满“忠勇无双”或“天下无敌”等等颂词。
刹那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座庙里的神像被请过来了。
最可恶的是那胖的不成样子的范胖子，嘴里不停地大声宣扬着百宝的所谓功绩，生怕别的营地听不到似的。
这一顿整下来，把百宝弄得相当心虚，感觉像是进了贼窝。
“喂，我听说那个百宝将军不是个魔族人么？他们……不怕？”旁边营区有人听得这边的聒噪，不禁心生诧异。
“只是一个真墟后裔罢了。”有人回答了他。
“哦哦，原来如此。”那人点点头，一下子明白了。传闻真墟后裔懦弱而弱小，自然是没什么好怕的。
在一片阿谀奉承中艰难地度过了一天，百宝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不过在夜狼营的嘈杂之下，他发现原来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柔风不见了。
他问过范胖子，胖子说是被南横也调走了，现在成了那位黑铁军统帅的负刀郎。
“什么叫负刀郎？”
“就是帮忙抱兵器的呗。”回答他的是白晨。
白晨有些上头了，与百宝嫌这些人聒噪不同，白晨倒是真喜欢这热闹。
他接替百宝的位置，与这些人一碗酒一碗酒地送，丝毫不受影响。
眼见着他们闹得越来越疯，百宝悄然退了出来。
饮着夜晚的风，百宝混乱的大脑稍稍平复。
从进入放天城，到回到黑铁军，除了南横也并不算情愿的眼神，总体还是顺利过于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梦幻。
不过，百宝心知现在的平静只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没有完全被外人熟知。一旦魔族的身份传遍放天城，就很难保会是什么样子了。
此外，他还在想另一件事，那就是他回来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沐王府了吧。
她，也知道了吧。
那么，她会怎么想？
他开始担心起来。
第二日，天刚微亮，沐王府的人就找上门来。
这一幕在百宝预料之内，只是要快了一点。
然而，来人过来却只有一句：“请白晨将军前去沐王府，郡主有事相请。”
此言一出，夜狼营上下一片愕然。按理说，百宝才是郡主的救命恩人，怎么郡主不见百宝，反而选择见白晨？
白晨更是一头雾水，他从百宝身边站起，直接问那来人：“你确定郡主没提到百宝名字？”
那人肯定地点头。
白晨心里大概明白了。看来在寒单城时没有答应离开让这位郡主很不高兴。
他在心底冷冷发笑，但表面上仍是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上前去，作势要跟对方离开。
临行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百宝，拍拍胸口笑道：“放心，我会帮你说话的。”
百宝扯过一丝苦笑，拱了拱手。虽然沐雪非没有主动召见他，但结合从寒单城过来的这一路上都没有阻拦他前往放天城来看，百宝猜想沐雪非其实并不想真的让他离开。
白晨去到沐王府后，即被接应的下人带到王府后院的一处亭边，亭子不大，倚靠着假山下的水池，池中有游鱼游动。
他过来的时候，沐雪非正站在池边，伸手洒下细碎的鱼食，下面游鱼簇拥，在水下翻滚着抢食。
白晨走近后，沐雪非侧身对着他，也不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顺势遣散了周围的下人。
“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么？”她站直身子，却并未转过身，只是一脸漠然看着水中的鱼儿争食。
她的样子与在黑铁军时相比，少了一身银甲，取而代之的是雪白的裙衫，但并不宽松，而是极为贴身，既是为了方便行动，也展现了主人利落的风格。为此，她甚至在白衣双肩的位置绣了鱼鳞的式样，看着便如细麟甲般夺目。
此刻她虽是平静地侧身而立，但动作舒张，巍巍然仍有几分英气扑面而来。
白晨自然知道她的不凡，也暗自为百宝看上这样的女子叫苦不迭。两人无论从任何方面都差距甚大，实在让人很难能撮合到一起。
白晨眼珠一转，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是……关于封赏的事？”
他说的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意指现在回归的论功行赏，二是意指寒单城时的那箱黄金。
他想听听沐雪非的解释。
但沐雪非只是淡淡地笑了。她把鱼食都洒进了水里，然后拍了拍手，才回转过身来。
白晨立马便发觉她微笑中带着十分的轻松惬意，全然不觉得失望，更没有生气。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既然回到放天城，这论功行赏一事就不归我管了。此外，我父亲几日前已颁布过奖赏，应该是不会再有第二次。”沐雪非淡淡地说。
白晨确实有些失望，倒不是为了自己的那份赏赐，而是没想到沐雪非直接忽略了寒单城所发生的事，仿佛就像从未发生过的那样。
这个女人的心思不可掌握，还是不要挑明了好。白晨担心自己一旦挑明，按这女人的心性，他恐怕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既然如此，他只好装傻充愣地露出吃惊的表情，问道：“那有我的名字么？还有百宝！”
“没有。”沐雪非眉头皱了下，笑容也同时没有了。
白晨唉声叹气，顿时一阵沮丧。
这时沐雪非明艳的眼睛一闪，又说：“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在父亲面前说明。”
“多谢郡主。”白晨话语里充满了柳暗花明之感。
“除此之外呢？”沐雪非接着问。
这下白晨却是猜不到了，除了这个，他想不清郡主请他过来的原因。
“百宝，不是他的真名吧？”沐雪非忽然低声问。百宝的身份，才是她真正关心的问题。这个问题她曾问过百宝，但那时百宝说他不记得了，所以现在她拿来问白晨。
白晨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沐雪非请他来主要是想透过他问百宝的事。兜兜转转，结果还是回到百宝身上。
“百宝是我给他的名字，至于他的真名连他自己都忘了。”
“我问过他，他也说他忘了。你是他最接近的人，关于这一点可有不同答案？”沐雪非坦然。
“嗨，我算个屁的最接近的人，就他这个怂货，我才懒得理他。”白晨对沐雪非的话不以为然，反而开始说起了自己被百宝养到六岁后就自己开始自己养活自己的艰难之路，把自己的艰辛和不易都摆在台面上。
可是，这些并不是沐雪非想听的。她试着把话题转移到百宝身上，可曾作为教书先生的白晨更是能说会道，很轻易地就搪塞了过去，再度回到自己身上。
几番追问之下，白晨没能给沐雪非什么有用的信息，唯一有用的只是百宝已经在下林村生活几百年了，几百年来从未离开过那里。
沐雪非知道白晨是在有意地为百宝打掩护，看似口若悬河，实际上却只是说了大半天的废话。
确认从白晨身上套不出什么话，沐雪非终于只好放弃，招手让人进来，直接把白晨请了出去。
在白晨将离之际，她将一对只有指甲大小的小翅膀扔给白晨，让他还给百宝。白晨认得这是百宝的魔翼，显然当初就是这双魔翼救了郡主。
之后，沐雪非冷冷地在身后补上一句：“既然你们已经做了选择，那就证明你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好自为之吧。”
离开沐王府后，白晨心里有些沉郁。沐雪非最后的话像是一个警告，让人很难不在意。
那么是说，百宝的魔族身份会在放天城遇到麻烦么？
白晨顿时有些不安。不过从目前的情形来看，黑铁军并没有拒绝他们。
这一点或许可以由黑铁军的构成来说明。因为黑铁军中并不都是人类，也有其他生活在东土的族类加入，比如长尾族、金睛族，甚至是蛙族等等。他们有的和人类长相相差不大，有的却差异极大，而这些在黑铁军中都是允许的。换言之，黑铁军从来没有明文规定魔族不能加入，但魔族过于特殊，合规的关键还要看沐王府自己是如何定夺的。
人间对魔族的肆意攻击仅局限于魔祟，一般魔族需要得到除魔令才会被敌对。这一条规定最初是人类的统治者为了利用魔族牵制神族在人间的控制所创立，后来人类完全掌管人间后，这条规定也随之保留下来。
但并不是一条硬性规定。魔族太过危险，即便没有除魔令，一般人直接对魔族出手也并不违法，除魔令的存在更像是一种评价不同魔族的危险程度。
以目前沐王府的态度看，他们应该是默许了百宝的存在，但默认与承认又是不同，后者敢于宣扬，前者多少有些大事化小的意味了。
白晨长吁出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想多无用，还是先回去吧。
于是，走在大街上的他，忍不住轻松地吟起了小曲。
就是这时，突然一块细小的石块从他侧身闪来，正好击中他的脑袋。
“嘭”的一声清脆，白晨忍住疼痛，猛然扭过头望向石块袭击过来的方向，寻找袭击的罪归祸首。
他的侧面是一家酒楼，石块就是从酒楼二楼的阳台上扔过来的。他扫眼过去，正好看到阳台上有人在朝他招手。
白晨愣了一下，定睛看时，那阳台上的人不正是江白么？！
再度见到这货，白晨心里顿时怒火中烧，那在白骨森林时被他坑得肚子疼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这仇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二话不说，当即冲了上去，势必要给这家伙一顿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