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日正中时,挂了满院的锦缎红妆在炙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一只长尾喜鹊从洛府大门上空掠进西侧的偏院儿,盘旋半刻落在了门口挂着的新娘灯上。
贴着大红喜字的门扉被人扣响,屋外传来个温软声音道:“小姐,头面首饰送来了,插戴婆已经进了西侧门了。”
“进来吧。”
川芎推门而入,垫在托盘下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动了动。
洛悠然正坐在梳妆台前,她着一身素色里衣,瀑发垂肩,未施粉黛,正对着铜镜愣神。见川芎进来了,脸上便扯出个笑说:“难为你,还要跟着我这样的主子离家。”
“三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川芎是老爷专门指给三小姐的,三小姐在哪川芎就在哪。”
“我在洛家不受宠,连带着你也跟着受苦,此番嫁给严大人,想必去了日子也不好过,是我对不住你。”
川芎蹲下身将头面首饰放下,她指尖在首饰上挨个划过,最后捻起一支金累丝凤簪在洛悠然头上比了比,对着铜镜里的人笑说:“今儿是三小姐大喜的日子,做什么说这些,要开心点才是。”
洛悠然望着眼前人笑开的脸,内心突然感到一丝荒芜,她苦笑道:“可我开心,你又怎么和父亲交差呢?”说罢猛地抓起另一支金簪直直刺向川芎脖颈。
只见川芎反应迅速,抬手用簪子隔挡了一下,硬是将洛悠然手中的簪子挑飞了出去。她身子后仰,一个翻身已然退到了门口。川芎本想夺门而出,但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一记手刀劈至后颈,不省人事。
将人劈昏的女子穿着和川芎同样的衣服,身形也近乎一模一样,她捡起地上的簪子在鼻尖轻嗅了两下,道:“主子,是慢性毒,初闻无害,时间长了便会取人性命于无形。”
洛悠然盯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半晌没作声。
她从懂事起就知道父亲不喜欢她生母穆姨娘,可她不明白,既然父亲如此厌烦母亲,当年为何还要不顾家人劝阻,执意纳母亲为妾。
作为大梁的内阁首辅,洛子川在喜都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出身世家大族,年轻时才貌双全,却执意纳一个罪臣遗孀进府,这在当时的喜都传了好长时间的风言风语。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这市井间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觉便到了洛府最不受宠的庶女洛悠然身上。说她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礼数全无,二十有五还待字闺中……凡此种种,家里兄姐听了只会对她横眉冷目,嫌她败坏洛氏名声,而父亲……不论好坏,是向来不会多给她一个眼神的。
洛悠然盯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轻声道:“要不是母亲前夜特意叮嘱,搞不好我嫁进严府之后不久,就……”
“主子,”绿衣女子突然朝洛悠然跪了下来说:“桑木的命是夫人给的,夫人命桑木护小姐周全,那小姐以后就是桑木的天,是桑木唯一的主子,就算日后以命相搏,也定保主子平安!”
光影渐移,离傍晚又近了一刻。
“笃笃”两声,门外传来声响,是插戴婆到了。洛悠然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镜前,那对金钗也早已物归原位,在托盘里静静地待人将它戴起。
绿衣女子打开门,插戴婆矮身行了个礼,她看这洛家三小姐并不似坊间传言那般不堪,只见她面容清秀,一双杏核眼正对着自己笑意盈盈道:“婆婆一路辛苦”,又见她朝绿衣女子吩咐,“川芎,给婆婆看茶。”插戴婆心下想:嘿,洛首辅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真是温婉可人招人疼,严家大人真是赚了!
此时的严睦方才刚从严府大门口翻身上马,他身着绯色公服,胸前挂着大红的绸缎花,头上戴着纱帽,在喜乐奏响时长腿一夹马腹,“嗖”地窜了出去。
“哎?主子!”跟在身后的严岐见状连忙坐正拉起缰绳,冲身后大叫,“别吹了!都给我跑起来!”
喜都百姓的下饭闲谈又多一则,说是那锦衣卫同知严睦方严大人,心悦洛家三小姐已久,舍命救了圣上之后特地要了赐婚的赏,大婚当天急着接亲洞房,连礼乐队都不顾了,只见那轿夫抬着空轿子一路小跑穿过万民大街,都没撵上严大人……
严岐苦着脸站在严睦方身侧,嘴里叽叽咕咕跟他学刚听来的传言,“主子,才半个时辰啊,整个喜都就传遍了,你说你做什么那么急!还嫌自己被编排的不够多啊?”
严睦方刚下马,托他的兵贵神速,在洛府门前省了大把礼节,连洛首辅的面都没见着,新娘子出门上轿启程一气呵成,转眼就给接到了严府门口。
“又不是真的,听过就算。”严睦方心里清楚,只要这桩婚事成了,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皇帝都不会介意,洛首辅更加不会。他看着刚落地的轿子问严岐,“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唔……”
“怎么?”
“人没找到……”
喜乐又响了起来,严睦方皱眉挥了挥手,乐声又倏地停了,他留下一句:“继续查”,便走到轿旁,掀开帘子朝里伸手,轿内的人没反应,他不耐烦,只好把手又往里伸了伸,直伸到盖头下,那人似是被吓了一跳,肩膀有轻微的耸动。
洛悠然心神不宁,一路上思绪万千,听闻严睦方是个谦谦君子,虽然是武科状元入仕,但文采斐然,知书达理,怎么会在娶亲这件事上如此不守礼数,想必也是对这门婚事十分不满,心生怨怼。
正这么想着,只见盖头下倏地现出半截手来,那指节白皙修长,指尖圆润干净,洛悠然忍不住向下看了眼自己的,踟蹰片刻,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严睦方的手有些凉,不知道是骑马被风吹的还是天生如此,洛悠然不禁缩了缩手指。
严睦方感觉到手里人的小动作,皱起了眉头,好在他住的院子是离正门最近的一间,他将人带进房门,便松了手。
二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对立了一阵,洛悠然只能看见自己脚前那一亩三分地,她以为新娘子大婚都应该先拜堂,然后坐在婚房里静静地等到夜深,却没想到被人白日直接领进门,一路上也没听见热闹声响,他们的婚礼省去了诸多。
洛悠然突然记起,严家人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因罪被满门皆诛,留下一个严睦方还是看在他母亲邵梓云的面子。
当今太后就是出自闽州邵氏,邵氏自太祖开国便一直是选妃名门,邵氏女儿就算不是嫁入宫中也是要和达官显贵结成姻亲的,但邵梓云却偏偏选中了寒门出身的严父。
“家中无人,拜无可拜,便省了,你我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严睦方话说一半突然顿了一下,接着道:“算了,你早些休息,我还有公务要办,有什么事直接叫下人就是。”说罢就要转身出门。
洛悠然连忙拉住严睦方衣袖,他蓦然转头,正对上洛悠然将自己的盖头揭下,那大红的盖头从凤冠上滑落,惹得两侧步摇荡起波澜。洛悠然眼神晶亮地说:“我、我等你回来。”
严睦方被她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对着那双眼怔愣半晌才甩开手说:“不必了。”就将刚过门的新娘子独自一人扔在了婚房。
严睦方舍近求远去偏院换了身墨色常服,等他走到书房,严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一看见严睦方就着急地关上门说:“主子,出岔子了!”
“什么岔子?”
“没轮到咱们动手,那丫头已经死啦,头都没了!”
“没头你怎么知道是她?”
“哎呀我的爷!自从您这赐婚的消息下来,我日日去盯梢,那人是在赐婚的消息下来后,洛首辅才临时派给咱家夫人的随嫁丫头,在洛府算是地位稍高的奴婢,连衣着配置都有讲究。”
严睦方撇茶沫的手一顿,侧首看着严岐不咸不淡地说:“你改口倒快。”又问,“什么讲究?”
“一袭绿衣,样式倒没什么特殊,不过差在料子,那是专供官家夫人小姐用的,哪个正经人家用在丫鬟身上啊?哦对,她们腰间还佩戴玉制名牌,刻上主子给自己的赐名。”
“这么重要的下人死了,洛府不会没有一点儿动静,除非……”严睦方手指一下下敲在木椅扶手上,“绿衣,玉佩……那人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叫川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