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国,终于下雨了。
秋雨,似撕裂天幕的刀子倾泻人间,狂风阵阵,然而那些原本因为军队攻城,藏在家中不敢出门的百姓,却悄悄的走了出来,任凭雨水如利刃打在每一个身上,他们却喜极而泣,长歌当哭。
伴随着雷声轰鸣,明明是午后,天地间却阴沉成灰暗的颜色。
插着门销的门被硬生生的劈碎,房间内没有点灯,程西爵收下还淌着关岳颈间血的剑,只一进门,便感觉里面异样的寒冷。
鼻尖满是血腥味儿,仿佛化不开般浓郁。
这处房间并不狭小,程西爵谨慎的往前走了几步,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尽量放缓自己的声音,温和的唤道:“纪哲……纪歌?”
并没有人回答他。
似乎是无意间往脚下一看,程西爵的瞳孔剧烈的收缩。
血……
遍地的鲜血,几乎汇聚成河,仿佛是一个人身体里的血加起来,全部流干,才能有这么多。
“纪歌?”
他的心中升起一抹巨大的阴影,视线顺着地面上的血河一路移动,一道闪电划过苍穹,将房间内的一切照亮,他瞬间看见一具瘫死在地上的尸体。
衣衫褴褛,浑身的血腥,那些血似乎就是从那个人身下流出来的,数不清的伤口遍布敞开的胸口,伤口上还有着一片一片的瓷器碎片。
其中脖颈处的动脉上是致命伤,血液似乎已经流干,明显是死透了。
甚至可以说是,被凌虐致死。
程西爵不敢相信的盯着那具尸体,甚至下意识的不去看石尸体的脸,最终,还是慢慢的低下头,仔细的端详着尸体的面容。
方正而狰狞,明明是死不瞑目,脸上的狰狞中却透着诡异的满足和痴狂,这张脸虽然也有伤,却不多,面容有些让他熟悉,只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程西爵在心中默默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那小孩。
地面满是狼藉,似乎发生过激烈的缠斗,他定了定神往里望去,终于,看见床榻最里角的少年。
纪歌蹲坐着,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墨发散落开来,遮住了一小部分眉目,露出苍白如纸的俊美面孔,而那平日里雪白的袍子沾着血红被扔到一旁,天青色的里衣上,身上,脸上,满是鲜血。
那双墨色的眼眸平静而空洞,手里攥着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擦拭自己手上的血液。
她仿佛没有听见程西爵的脚步声,只是固执却认真的擦着。
“纪哲——”程西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口,只是发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纪歌……”
那个化名,当初他见她很喜欢用的,程西爵轻声的唤着,他小心翼翼的触碰着她,生怕碰倒她身上的伤口,等到看清楚之后却鼻翼一酸。
这个孩子身上,哪里还有好的地方?
程西爵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伸出手把布料拿走,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然后用最温柔的动作将她抱在怀里。
纪歌终于有了反应,她抬了抬头,一双曾经澄澈如水的眸子,幻化做诡异的黑色深渊,妖异而黑暗,带着嗜血的恨和悲。
他曾经在承乾殿,丽妃撞柱而亡的时候,看见过一丝端倪,而现在的小孩,仿佛是当时变化的十倍,百倍。
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明白,却更加想要将怀里的人紧紧抱住,只希望自己能带给这个小孩温暖,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也好。
“纪哲,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朕赶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程西爵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心疼和温柔,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会因为心疼一个人,而想要哭。
男人深沉而厚重的目光仿佛有着某种安慰人心魔力,纪歌回抱住他,眼睛一眨,终于落下两行泪水。
仅仅是这样的一个动作,也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我知道你没有死。”
她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仿佛被洒了一把粗粝的沙子,不像自己,指尖轻柔的抚上程西爵硬朗隆起的眉骨,那双墨金色的眼眸中,似乎只有自己一人。
“傻瓜,朕怎么会死呢。”程西爵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原本是白皙而分明的指节,如今却布满了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上面的血都干涸的流不出来了。
程西爵的心,仿佛被针扎了般刺痛。
“程冀寒以为你死了,偷偷的哭了好久,他以为他躲着,其实我都看见了。”纪歌安静的说道。
“程冀寒就是个傻子,朕明明提示过他的。”他想要笑一下,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陛下——”
“朕在。”
“程西爵。”
“嗯,朕在。”
“程西爵……”
“我在。”
“我不叫纪哲,你以后叫我纪歌好不好。”
“好。”
他郑重的点头,终于看见面前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只是在苍白的脸上挂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程西爵,我杀人了。”
她仿佛又想起了刚刚的场景,大脑不知为何撕裂般疼痛,空洞的眼底终于泄露出悲绝和惊恐。
他的怀抱,让她的心终于有处安放。
“纪歌,纪歌!”程西爵感觉纪歌忽然一动不动的倒在自己怀里,从来冷静如冰的男人,眼底一闪而过恐慌无措。
“他晕过去了。”
低哑的声音响起,程西爵眼中的光如潮水退去,漠然的望去,窗外电闪雷鸣,站在房间门口的程冀寒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浑身上下被雨水淋透,整个人狼狈不堪,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充满悲悯和心痛。
程西爵将视线移回到纪歌身上,取出一块洁白的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她手指伤口中的污血,动作极尽温柔,眼神中的冷冽化作深沉似海的眷恋。
“你还活着,真好。”程冀寒勾了勾嘴角,却扬不起一抹笑。
果然,他还是不会笑。
他颤抖的转身,朝门外走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西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程冀寒没有回头,迎面却走进急匆匆赶来的秋棠和程晟宁,身后跟着几名太医。
“图焕渊知道你没有死,想要将她和我一起带回洛都,用来威胁你。”程冀寒背对着所有人,极力克制着某种要冲出心脏的感情,语气冷漠。
“但纪哲的身份不止是洛国的侍读,他还是殷国太子!”程西爵眼中的杀机无法掩饰,低声说道。
“但是来的人,也就是地上那个死人,是吏部尚书的庶子,王朗。图焕渊只是交代,留纪哲一命罢了。”
说完,程冀寒转身消失在漫天暴雨之中,墨发黑衣,身影渐渐成为雨中的一个小小的黑点。
“王朗。”
程西爵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骤然间内心一痛,原以为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杀了人太过害怕,但如果他杀的是王朗。
他如果记得没错的话,王朗曾在后宅肆养娈童,男宠,所以……
图焕渊,他最是知道他的软肋和痛苦,八年前,司韵是如何死的,是因何而生下程晟宁早产,是他最不愿回忆起的噩梦。他是想让一切重演,想让这个孩子,生生被肮脏玷污。
程西爵的眼神幽深寒冽,却又在触碰到纪歌的一瞬间化为无边无尽的眷恋,他轻轻地抚摸着纪歌沉睡的面容,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仿佛风雨中被摧残致死的娇弱花朵。
还好,他的掌中花,并没有看起来那般娇柔……她没有被魔鬼玷污,反而勇敢的杀了王朗。
如果悲剧真的酝酿成真,程西爵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刻做出什么。
再倾覆一次天下也好。
这一次,洛国不会因此变成盛世,而是沦为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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