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默默地低头站在刑天身后,见二人笑得如此欢快,嘴角也不由挂上一抹笑意。
他这一辈子,从小就跟着刑天,刑天便是他心中唯一在乎的人。自从刑天被镇压后,他想尽一切办法,却无法救他出来。那段日子,仿佛整个神魂都空了,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直到……羽墨出现。
如今刑天挣脱了镇压,又同魔尊和解,飞廉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接下来,便要想着怎么安排好羽墨了。
就在魔尊同刑天彻夜把酒言欢的时候,飞廉收到了一个他等了许久的消息,脸上也洋溢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翌日清晨,魔尊罗睺驱散了酒意,从一个大口吃肉,满嘴粗话的小痞子,重新变回魔域的至尊,大步离去。魔域终究还是需要他撑起来的,不管再怎么骂娘,魔尊罗睺始终还是放不下这副沉重的担子。
刑天喝完最后一碗酒,却是没有将酒意驱散,如今他只是一介草民,可不屑于像魔尊一样干这种脱了裤子放屁的事情。
转头望向飞廉:“是有消息了?”
飞廉笑着点头道:“人已经到了魔城了,若没什么事,我这就去见见她。”
刑天看着他脸上因为笑容而更加明显的皱纹,眼中露出一丝感慨,笑道:“闲来无事,我陪你一起去吧。”
“行行行,不过你记得幻化一下啊,我可没同她说我的身份。”说完飞廉便已经急切地飞出了宫殿。
刑天摇头笑道:“这老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约了哪家姑娘呢。”说完也立马跟了上去。
魔城的一间民房中,一个背生双翅的老妪正焦急地低头在房中不停踱着脚步,口中低声碎碎念着:“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不知道她如今长什么模样,过得好不好……”
就在他踟蹰之时,原本下了禁制的房门竟被打开了,老妪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同样背生双翅的老人带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跨入了房间。
飞廉看到老妪同样有些激动,颤声道:“你便是吴秋枫?”
老妪含泪点点头:“多谢恩人将我家紫陌抚养长大!”
说完,吴秋枫便直直跪下,正欲磕头,却被反应过来的飞廉赶忙上前拦住:“老夫人万万不可,如此大礼我受不起,受不起。”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二人才终于平复下心情,端坐到桌前,开始聊正事。
“敢问老夫人,那日孩子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飞廉此刻才想起要确认下对方的身份。
“当日,紫陌扎着总角,穿着一件蓝色棉布襦裙,脚上穿的是……”吴秋枫皱眉想了片刻,终于想起来:“哦,对,穿的是一双红色绣着一对凤凰的皮质步履。手上还绑着一条红绳,那是我亲手编的。”说着说着,吴秋枫的眼角又湿润起来。
“没错了,那日我发现羽墨之时,她的穿着分毫不差。”飞廉的语气中有释然,也有不舍。
“那日,你们为何将他独自抛弃在山林中?”飞廉继续问道,语气不善。
提起那日的事,吴秋枫眼神暗淡,叹道:“非是我们抛弃了她,只是为了保住她的命。我们一家原本住在不灭城外的一个小镇上,家中虽不富裕,好歹还能混个肚饱。那日却是碰上了流匪来袭,整个小镇惨遭血洗,我家男人带着我们逃出了不到十里地,便被流匪追上,无奈中,他独自留下断后,让我们娘俩先逃。我抱着小紫陌又逃了十里地,总还是放心不下他,便将紫陌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嘱咐她不要乱跑,之后便回去找我家男人了。不料,这一去,却只看到了他的尸体,而我自己也被流匪抓走了。这一去,便是九十三年,直到十几年前不知道是谁杀了不灭城城主的儿子,惹得城主大发雷霆,派兵将附近山头都扫荡了一遍,却是将那伙流匪也给扫平了,我这才重获自由。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小紫陌了……”说着说着,泪水再次打湿她的衣襟。
飞廉闻言只能一声叹息,若不是他当初误打误撞引得城主暴怒,怕是这辈子也找不到羽墨的亲生爹娘了。当下,他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羽墨很好,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不过我还没同他说过此事,怕他一时不能接受,过段时日我要出趟远门,到时你再去找她吧。”
吴秋枫一边用衣襟擦着眼泪,一边点头道:“都听恩公的,都听恩公的。”
“这几日,你便先住在这里吧。”飞廉起身离开了小屋。
“你找了她多久了?”出了小屋后,刑天开口问道。
“快八十年了。自从我‘腋下汗流’之后,便开始了。”飞廉平静道。
刑天闻言沉默了片刻,叹道:“没想到你的天人五衰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还有多少寿元?”
飞廉洒然一笑:“不多了,最久也就百来年而已。不过也已经足够了,军主已经脱困,羽墨的亲娘也已经找到,这辈子,我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刑天的神色有些暗淡:“我知道你对羽墨视如己出,为何还执意要寻找她的亲生父母?让她为你送终不好吗?”
飞廉笑着摇了摇头:“人总是要有根的,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很重要。况且我就要去了,羽墨不能没了爹娘。”
“我可以认羽墨做义女。我来照顾他,何须他人?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刑天拍拍胸脯怒道。
飞廉平静地摇摇头笑道:“我自然相信大人必然会好生对待羽墨。可等他大婚那天,高堂之上若是没有亲生父母,会让夫家笑话的。”
“大婚,到现在你还在想着她的大婚,那得是多久之后的事情啊?可你还能活到那时吗?”刑天有些落寞地说道。
“尽量吧。”飞廉笑着回应了三个字。
“你……”刑天原本想痛骂上两句,只是看到飞廉眉宇间的那份平静,却还是骂不出口,良久之后只是叹了口气道:“活着回来,羽墨大婚那日,你若不来,我便不去了。”说完飘然而去。
飞廉抬头望着天上的日头,此刻正值晌午,日头正浓。他很喜欢这种沐浴阳光之下的感觉,总觉得能将他身上浓郁的死气遮盖一二。
晒了一会儿日光,他转身向城中的一座小院子行去,那里是他来这里后临时租的,一次便租了三十年。三十年之后,这丫头总该婚嫁了吧?到时自然有新房住了。租房的时候飞廉便这么美美地想着,眼中仿佛已经看到了羽墨身着凤冠霞帔的模样。
那是这天地间独一份的美。
一路笑眯眯地瞎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只见羽墨正在同一个半大小子下围棋。
“打吃,嘿嘿,看你往哪里逃,这条大龙姐姐吃定了。”羽墨的笑容格外纯真。
对面的小子抓耳挠腮了半天,把棋盘一掀,一溜烟跑了:“都是个老姑娘了,还欺负孩子,羞不羞?不玩了,不玩了。”
羽墨顿时火冒三丈,我爹说我就算了,我忍!今儿一个小屁孩也敢叫她“老姑娘”,反了天了!当下撩起袖子正准备将那小子捉回来好好训一顿,就听身后响起了两声咳嗽,顿时脖子一缩,赶忙放下衣袖,换上一张笑脸转头道:“爹,您老怎么回来啦?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有个准备呀。”
准备?准备啥?拆房子吗?飞廉使劲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这闺女确实是被自己有些宠坏了,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皮,也不知道最后会霍霍谁家去。
片刻之后,怒气终究是不敌离别的惆怅,柔声道:“好了,别总是一副假小子的样子,就知道疯玩,这头发都散了。来,进屋吧,爹给你梳梳。”
“好嘞!”羽墨答应得异常爽快。只要爹不发火,干什么都行,梳个头怕啥?说完抓了抓自己如同杂草一般蓬乱的头发。
飞廉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就这样吧,赤子之心也是难得,总会有哪个傻小子看上我家闺女的。
一梳朝天角,咿呀语成行
二梳羊角丫,负笈入学堂
三梳麻花辫,嬉闹无常样
四梳马尾髻,低眉嗔爷娘
五梳发如水,落笔出华章
六梳风月结,心事绕丝长
七梳积云鬓,逐鹿试科场
八梳鸳鸯绞,娘缝女鸾妆
九梳同心扣,儿行母断肠
十梳长相思,揽镜想亲娘
飞廉一边细心地给羽墨梳着头,一边喃喃着这首童谣。从小到大,这首童谣不知道念了多少遍了,只是何时才能梳到第十梳呢?或许自己是再无机会了,日后自有她的亲娘来为他梳头了。
站在羽墨身后,看着他两只手不安分地一晃,一晃,飞廉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这个无忧无虑的丫头啊,希望你能永远这么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吧。
梳完了头,羽墨飞一般地向门口窜去,正欲逃出去玩儿,却被飞廉一声冷哼吓得停下脚步,一脸无辜地问道:“爹,还有什么事吗?”
飞廉冷着脸说道:“你今日可修行了?”
羽墨立时换上了一张苦瓜脸:“爹啊,这么多年你从不盯着我的修行,怎么最近老是要我修行。有您在不就行了?您可别骗我,刑天伯伯都和我说了,您可是深藏不露的大高手。”
飞廉神色黯然道:“别的可以不练,速度一定要修炼,日后爹若是有事不在身边,你总要有一门保命的绝招在手。否则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羽墨神色一凌,顿时察觉到了这话中的玄机,眨巴着眼睛撒娇道:“爹,你要去哪?不能带上羽墨么?”
从小到大,飞廉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小丫头的撒娇了,当下闭上眼睛正襟危坐稳定心神,严肃道:“这次确实不行,太危险了。下次,下次带你啊。”
羽墨此时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沉声道:“爹,你到底要去做什么?若是太危险就别去了吧,我去找刑天伯伯说。”
飞廉揉了揉他的头顶笑道:“傻丫头,放心吧,爹是谁啊,你刑天伯伯都说我是大高手了,这天下还有哪里是我不能去的?再说了,这次任务是一般人能做的么?那还得看你爹我!”
羽墨白了他一眼,这怎么就吹上了?好在被飞廉这一通牛皮吹的,羽墨心中的担忧终于是消散了些。
加上飞廉谎称还有许多人同行,羽墨终于是松口“批准”了他的此行。
在家中成天陪着羽墨过了约莫一个月后,刑天终于来到了院门口。飞廉揉揉羽墨的脑袋:“爹要走了,记住,修行不能落下。”
羽墨如小鸡啄米般不住地点头,眼神中露出的精光却是完全没有半点要刻苦修行的意思。
飞廉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同刑天离去。儿孙自有儿孙福,今后的路,就得她自己走了。
一月之期已到,程景平也已经将体内的生机补充完全,除了头发依旧是白色外,从外表看来丝毫没有损失了五百多年寿元的迹象。
这日,魔尊的传音终于来了:“到万魔殿来,准备出发了。”
程景平会心一笑,终于要出发去万妖谷了。
待到他来到万魔殿前,除了魔尊和一艘飞舟外,却惊讶地发现飞廉居然也在这里!他顿时感到了一股寒意,难不成这是魔尊的圈套?是以我为诱饵将刑天和飞廉前辈都抓住了?那么刑天前辈呢?
看着程景平紧张兮兮的样子,魔尊大笑:“行了行了,我没想要害你们。飞廉,就是本座派出的魔域使者。”
飞廉转头笑着点点头。
程景平有些呆滞。飞廉,居然就是此行陪着自己一同前往万妖谷的魔域使者?
待飞舟冲上云霄,消失在天际,魔尊回到那座偏殿中,刑天正在其中。
“为何让我派飞廉去?你知道他的寿元已经不多了,而且此行不见得安全。”魔尊疑惑道。
“‘不见得安全’?嘿,是肯定很危险才对。”刑天撇了撇嘴纠正道,转而又有些悲伤:“不是我要让他去,是他自己一定要去。他说凭这桩功劳,加上他之前的军功,应该便可以获得世袭爵位了。”
世袭吗?魔尊沉默片刻,望向飞舟离去的方向。
有时候,父爱如山,却又轻飘飘的,让你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