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没节操的家伙。
看到门口排成长队的车马和俄冠纶巾的本县士绅,周楠无奈地骂了一句。
这些家伙,前几日说起接待王主事需要大家出钱筹办的时候,一个个推三阻四,叫穷连天。好象他们明天全家就要成为路边饿殍一样,今天王大人一到,都跑过来拜会讨好。看他们的身上的妆饰打扮,顺便摘下一块玉佩就值好几十两。
这些家伙也太抠门了,比起后世清朝的老西儿还恶劣。偏生他们要么有功名在身,要么有相当的背景,自己一个小小的吏员拿他们还真没办法。
想想也对,改田为桑是直接拿他们开刀,不闹已是好的,怎么肯拿银子出来给他这个始作俑者。况且,就算要使钱,直接给王主事不好,为什么要给县衙?
这里是城东十四里处一户姓简的乡绅的宅子,安东简家也算不得大姓,且家中也最近几十年也没出什么人物。不过他的祖上在弘治年间出过一个礼部侍郎,加上又在南京经商,颇富,宅子修得漂亮。因此,县衙接待过往有身份的官员时多借用他家的大院。这次简家也给面子,史知县发了话,他也很干脆地应了。
之所以如此爽利,周楠想了想,估计是这个简乡绅的意识比较超前。他家本有上千亩良田,这十来年中却陆续变卖,将资产转移到南京和淮安,购买了大量的商铺和宅子,干起了坐商这个行当。
明朝中期正是资本主义萌芽时代,市井进一步繁华。一家府城中的商号随意做上一年生意,就抵得上千亩土地的产出。所谓无商不富,简乡绅算是开了窍了。
这次改田为桑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又有机会认识王主事这种大人物,何乐而不为?
有他承头也好,如此周楠倒节省了一大笔开销。他手头十两银子的公款还要应付接下来几天的检查,茶水、伙食、鞋袜……林林总总也不知道够不够。
淮安这个地方处于大运河中段,乃是南北地理分界线,也是大明朝交通的枢纽。就其地位而言还真有点类似后世八十年代处于陇海线和京广线交界处的郑州。士绅门见过的大人物也多,可如王主事这种一言就能决定一省官员人事任免的强力人物还真不多见。特别是家中子弟有功名的,更是像饿虎扑食一起上去讨好,以期给王若虚留下好印象,混个脸熟。将来族中有人要谋官职的时候,拎着猪头也能找着庙门。
这其中,周楠还看到了自己的老熟人翁春。这厮是县学学生,有秀才功名,听说才学还是有的。进士不敢说,争取一下奋斗一下举人大概有望。中了举就可以做官,今日对他来说也是个好机会。
今天来了大约六十多人,再加上随同和奴仆,至少在三百人以上,将一个偌大的简家大院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到处都挂着红灯笼。
周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吏员,身份低微,自然挤不进去,只能在外面等了半天,等到里面安静下来,才飞快走上那栋二层小楼,上了楼上的大花厅。
见里面分宾主坐好,这才走到王主事面前,拱手施礼:“卑职周楠见过主事。”
这还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王若虚,这个王主事脾气也是古怪,自坐了一艘官船,只要安东县去接他的众人在后面跟着。
只见这个王大人年纪大约五十出头。方面大耳,脸庞白皙,蓄着短须。平日里大约是保养得不错,头发和胡须都黝黑发亮,倒是相貌堂堂,颇为威严。
这也可以理解,明朝授官,不但要看你的科举名次,还得看模样。如果生得太丑,失了朝廷体面,安排工作的时候大多不好。
不过这人模样中唯一不好的是三角眼,看人的时候里面好象带着一丝嘲讽和鄙夷。
不愧是做个六部给事中的纪检干部,无形中带着一丝杀气。别看他和史知县、士绅们见面的时候面上带带职业华的笑容,骨子里只怕不是个好相以的,周楠一边观察一边想。
毕竟是来自一个至少表面上人人平等的社会,周楠还是学不会像古人那样见了大人物就诚惶诚恐,他不住地端详着王主事在别人看来,说好听点是不卑不亢,说难听点就是有些无礼。
这引起了王主事的注意,也将目光落到周楠身上。顿觉此人身高臂长,风度偏偏,心中变有了好感。听周楠自称卑职,心中也是疑惑。今日安东的县令、县丞、主薄和巡检不是都到了吗,这人又是谁?
旁边,史知县道:“此乃我安东县衙的吏员周楠。”
王若虚一笑,讥讽的目光中转为欣赏之色:“可是‘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的周楠?前番你县上表说县里出了个文采出众的衙役,举荐其为典吏。南直隶的事情不归本官管,不过,南京清吏司的同僚一谈起这个周子木的诗文却是啧啧称奇,说想不到胥吏之中也有如此文才风流人物,足见史大人教化之功。”
史知县连连拱手:“主事谬赞,下官当不起。”
“惭愧,在老大人面前,小的这点文才又算得了什么。”周楠也拜下去,连连谦虚。心头却是得意,暗道:这首《临江仙》想必是史杰人上表朝廷的时候随手加上去为他自己捞政绩老名声的,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可是纳兰性德的代表作之一。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识得其中妙处,此刻说不定已经在京城传唱开来。我得罪了翁春可说是将整个安东县文化圈子里的人得罪尽了,呵呵,封杀我,封杀得了吗?这才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京城可比安东大多了。锥子放在口袋里,想不脱颖而出都难。
王若虚早年少年得意,也是个风流人物。无奈中秀才之后,科举之路一直不顺,蹉跎到四十来岁才高登规榜,又因为事务繁忙,依许多年没有在诗词上下工夫了。今日见到周楠,又是如此一个俊俏昂扬之人,当年的文青气复苏,抚须笑道:“不用谦虚,你的东西确实作得好,本官却是写不出来的。”
大约是想起当年和三五好友纵情诗酒时的恣肆快意,他道:“自从唐宋诸贤以后,诗词已鲜又如此动人心魄的佳作。我朝虽有七子诸公着力于古诗创作,却多是拾人牙惠,东施效颦,不堪悴读。说到底,还是他们的诗文中没有魂,没有情。专一仿冒古人格式,只得皮毛,徒增小尔。古人云:诗乃心生。我辈作文时,当意在笔先,有感才能发。”
“好,说得好。大老爷这一席话振聋发聩,如同鹈鹕灌顶,叫晚生收获破丰。”旁边,翁春有意讨好,站起来一作到地。他是县学高才生,又是一众人青年士子之首。今日宴会自然也到了,座次也靠前,正好坐在王若虚身边。
有他起头,不但一众儒生,就连士绅们也高声附和,一时间马屁震天。
周楠心中想:这个王若虚很狂嘛,连七子都不放在眼里,五十岁的人了,稳重些好吗?
王主事口中的七子指的是明朝弘治到现在诗坛上的七个领袖人物,分别是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七人。这些人在文坛士林名头极响,大多活着,有的人还和王若虚同朝为官,门生故吏遍天下。王主事当众臧否人物,也不怕得罪文坛官场老前辈?也对,这人本身就是言官出身,得罪人是他的本能。
“若是一句话就能让你们醍醐灌顶,还需要十年寒窗读书做什么?”王若虚冷冷地说了一句,顶得翁春说不出话来。
见他吃憋,周楠忍不住嘴角一翘。
王若虚又冷冷问:“周书吏,你和翁生有过节吗,缘何幸灾乐祸?可见你这贼胥人品甚为低劣。本官劝你,诗词不过是小道,还是要多读圣人之言,多学学如何做人做事。”
周楠也说不出话来,这个姓王的怎么回事,怎么见人就咬?先前还对我称赞有加,转脸就厉声呵斥,真是莫名其妙。
王若虚:“恩,看这情形宴席还要等片刻,久闻史知县治下的安东县文教昌明。今日难得各位士绅和县学生都来了,不妨各赋诗一首以为助兴。题目嘛,就以本官这次来安东,登楼饮酒为题。史知县,你不是上表说治下文教兴盛,就连一个小小的胥吏也能诗能文。对了,也是这个周楠不是给你写了一首什么……”
他摸了摸额头,装出才想起的样子,吟道:“昔闻史智群,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边曙,名月大河秋。欲觅重来者,潺湲淮水流。呵呵,写得不错,处江湖之远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忧其民,史知县自比宋时范文正公,真真一派名士风尚啊!”
话中满是嘲讽之意,史知县大觉尴尬,忍住气,道:“主事见笑了。”
突然,王若虚又笑了,目视众人,道:“君子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老夫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又在朝廷做了二十多年官。只知道勤于王事,只知苦劳,功劳却是半点也无,却是惭愧。老夫性子也不好,也没有谦谦君子的宽厚温和。倒是在《毛诗》一书的经义上有所得。人生百年,一身所学若这样就此草木同朽却是可惜,欲将往昔着述合成一本集子。无奈年事已高,旧日稿件整理起来也没有精力。今日在座有兴致的各赋诗一首,若得了头名,又看得上老朽,若是有进京赶考那天。不妨住来寻我切磋交流,帮老夫整理旧作。”
此言一出,在场有志于功名的书生或者家中有子弟在读书的缙绅都是精神大振,心中同时闪过四个字——天大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