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心情恶劣,也没办法在司里坐下去。
看看时辰已是午世,他就跟郭书办说了一声,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家。明天是休沐,因为要过节倒不用去王世贞那里上学,正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随便想想如何应付马上就要到来的京察。
我只想静静。
刚出门,就看到尚行人和几个同事说说笑笑地出来,见到周楠,便道:“周行人,我等正要在外面食肆吃个便饭,不妨一起去。我等在茶马司肆意自在惯了,在这里也坐不住。且,恕本官直言,司中司厨整治的饭菜实在是难以入口。”
看到这个小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周楠胸中涌起无边怒火,那口恶气不吐实在是念头不通达。
就道:“尚行人,各位同僚,晚间晚辈在《醉太白》设宴,还请一定光临,给在下一个面子。”
尚行人:“抱歉,周行人,我实在是有事走不开,改期吧!”
周楠突然一板脸:“看来尚大人是不给面子,那是瞧不上我了?”
这话说得难听,尚行人脸色难看起来:“周大人此言何意?”
周楠冷笑:“各位中午饭去哪里吃,是不是去《沧海文学网楼》啊?”
众人面上同时浮现出尴尬之色,《沧海文学网楼》正是他们晚上上商议这次京察聚会的酒楼,司里的行人都到了,惟独没有叫周楠,他们也懒得带这个奇怪的东西玩。
周楠终于爆发出来,指着众人道:“尔等食言而肥,枉读圣贤书。周某何时受过这等羞辱,此仇不报非君子。”
尚行人也怒了,呵斥道:“周大人,行人司什么地方,岂容你狺狺咆哮。一个小小的秀才,何德何能挤身君子行列,我等羞于与你这小人为伍!”
眼见这两人就要开撕,那头早惊动了秦梁。有响亮的咳嗽声从秦司正的判事厅传来,二人再才闭上嘴,互相用目光试图杀死敌人。
周楠:“尚大人,山不转水转,咱们来日方长。”
尚行人:“周大人,你还是先想着这么过京察这一关为好。听说邹应龙大人和你有旧,想必会有照应。”
“哈哈,想来定会如此。”众人行人都同时大笑。
周楠一拂袖出来行人司,郭书办追了出来,叹道:“行人,你这又是何必呢,今日将大家都得罪死了,将来如何了局?”
周楠:“难道我不得罪那群瘟器,他们就会在访单上给本大人一个好评?与其忍气吞声,还不如痛快战上一场,至少我心头爽快。”
郭书办:“是是是,行人你说得是。”他心头在琢磨,趁现在是冬至节,倒是要走动走动看能不能换个衙门当差。这位周大人就是疯的,咱还是早些想条出路,不能陪他一起完蛋。
从行人司到家里也没有几步路,按说,行人司行人前程远大,里面的官员们上班都会雇轿子,要的就是一个清贵的体面。周楠是一个现代人,可没有那么多面子观念。又觉得这几步路,每月都要平白增加一笔开销不划算,走路还能健身呢!
因此,日常都是腿儿走。
不片刻就回了家,见周老爷大中午地回来,青花忙整治了一桌酒菜。
家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每次吃饭就周楠一个人坐在桌子上,旁边一圈丫鬟小子围观着体验相当不好。今日他心情恶劣,就挥了挥手让大家都退下,本老爷要清静。
安婆子人精一个,自然看出周楠心中有事,知道男人最脆弱的时候需要精神慰籍,就给荀芳语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她留下陪周老爷说说体己话儿。
荀芳语依旧是沉默不语的样子,她也不懂得如何和自己这个丈夫交流,只手忙脚乱地立在周楠身边不住夹菜、斟酒。
周楠见她局促的样子,温柔地说:“芳语,你不累吗,夫妻二人没这么多讲究,你坐下吃吧!”
“这里是老爷的内宅,公子你不能进去,你不能进去啊!”突然传来黄豆惊慌的叫声。
周楠抬头一看,却见九公子一身儒袍,手拿着折扇惊风急吼地冲进来。
看到陌生男人直闯内宅,荀芳语心头一惊,正要回避。
周楠:“芳语你不用回避,她是女人,假小子一个。”
九公子一屁股坐在周楠旁边,叫道:“渴死了,渴死了,那啥什么语,给本公子温一碗酒来。”
荀芳语轻轻应了一声,给阿九倒了一杯酒,然后立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个女公子。
阿九一口喝干酒叫了声“爽利!”然后瞪了一眼荀芳语:“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穿男人衣裳啊?说话声音这么小,跟蚊子似的。”
荀芳语吃她呵斥,神色有些慌乱。
周楠心中不快:“九公子你直闯我内宅,实在无礼,有事说事。”
“还真有事。”九公子道:“明日冬至,恰好是我家祖父大人的寿辰,府中晚辈都要去给他老人家请安,还得献上一份寿礼。我想了想,黄白之物也没有什么意思。老太爷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喜欢风雅之物。我准备献上寿诗一首,题在这扇面上。周楠你不是很会写诗的吗,帮我写一首。”
说罢,她就“唰”一声甩开折扇,对荀芳语说:“文房四宝侍侯,看本公子的银钩铁划。”
荀芳语:“恩,公子……小姐且等着。”
周楠笑着对阿九道:“九公子,你分明是舍不得出钱买礼物,才想出这个风雅的法子。自家祖父大寿你还想着省钱,抠门成你这样的也是难得一见。”
还说什么黄白之物没什么意思,你这个祖父本大人最是清楚,贪得很,不然也不可能在老家松江府置下那么大家业。就徐家的良田面积来说,简直就是明朝第一大地主。
这个徐阁老是出了名的爱钱,下属送钱,老头子连姿态都不肯做一下照单全收,每年光下面的冰敬炭敬这一项就有十来万收入,这就不能用自污自保来解释了。
九公子怒道:“要你管?”
周楠:“九公子你这次献礼不外是让老爷子高兴高兴,又何必在乎钱呢?延庆空性案不是改判了吗,你得了三千两银子,富得紧,还在乎这?”
九公子:“空性案虽然改判,但现在不是过节吗,他要过完冬至节才能放回去,也到那个时候才能拿到钱,我现在手头也紧,这不是也无奈吗?周楠,实在不行,要不你还我钱,有钱谁不会做人啊?”
周楠也恼了:“九公子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空性案可是我办成的。从头到尾你就是个看客,按理我也有提成,咱们也不要多了,那两百两旧债一笔勾销就是。”
“就算要勾销,也得等空性放回去再说。现在你还我钱,承惠两百。”阿九摊纤细玉指。
“去你的!”周楠拍了她一巴掌,触手温润,心中却莫名其妙地一荡:“好好好,我作诗就是了。”
阿九吃他一巴掌,妙目翻了个白眼:“你写得来吗?”
这个时候,荀芳语将笔墨拿来,放在阿九的身前。
周楠微一斟酌,心中促狭念起,就吟道:“云飞风起,莫非是,五柳捎来消息?一代人来,一代人去,太阳照常升起。才子佳人,侯王将相,去得全无迹。青山妩媚,残留几台剧。”
“《念奴娇》?”阿九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子女,从小接受的是贵族教育,祖父和父亲又是当世大儒,可谓是家学渊源,一首诗词的好坏她还是看得出来的,忍不住喝彩:“大气,浑然天成,一般人还真写不出来。下半片呢,快念,快念。”
周楠忍住笑,继续吟道:“而今我辈狂歌,不要装乖,不要吹牛逼。敢驾闲云,捉野鹤,携武陵人吹笛。我恋春光,春光诱我,诱我尝仙色。风流如是,管它今夕何夕。”
“不要装乖,不要吹牛逼?”九公子瞠目结舌:“这也太粗俗了吧……好啊,周楠,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旁边,一想不苟言笑的小透明荀芳语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阿九回头恶狠狠看着荀芳语,怒叱:“你笑什么,一个卑贱的丫鬟,看你这一脸的疙瘩,跟癞蛤蟆似的,给本公子滚蛋!”
听她说自己面上的疙瘩,荀芳语眼圈一红,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周楠大怒,一拍桌子:“九公子,你说什么,好生无礼,知道她是谁吗?你才给我滚蛋,来人,送客!”
阿九:“还能是谁,不过是一个蠢丑丫头而已。”
周楠冷冷道:“她是我的夫人,你放尊重点。”
阿九使劲地看着荀芳语,半天才大叫一声:“好好好,好得很,周楠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丑女人赶我走,我记住了。”
周楠:“快滚!”
阿九:“哼,好,周楠,我改主意了,那两百两银子你必须还,就现在。我马上去叫人过来寻你晦气,有种别躲。”
哈哈,这不是明朝版的“有种放学之后别走”吗?周楠心中好笑:“你废话实在太多,本大人才不陪你胡闹。”
等阿九气呼呼地离开,周楠一把握住荀芳语的手:“芳语,这就是一个疯子胡言乱语,你不要同她置气。”
“我不生气,我确实生得丑。”荀芳语悲伤地低着头,眼泪落下来。
“别哭,仇人会笑。别低头,冠冕会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