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周楠的心情用四个字可以概括:疑、惧、悔、喜。
疑的是,陈矩买的题目竟然是真的,他又是从谁手里买的?
不得不说,顾言这人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地好,也颇有心计。在乡试之前,为了避免上门说情探题的人纠缠,他故意做出要在论语中出题的姿态,并放出风声让大家『乱』猜。于是,全京城的生员都信以为真,以至假题满天飞。
最后,顾大宗师不走寻常路,三道题中竟只有一道是论语题,狠狠地摆了众考生和所谓的关系户一道。
可想,此刻考场中不知道有多少考生在哀号。
既然顾言的事情做得这般隐秘,陈矩又是从什么地方拿到考题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监,又从什么地方来的这么大能量?
周楠又想,这个陈矩在后来可是做过东厂都督的,在刺探消息上定然有过人的天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一千两银子,在这个时代足够让一般人无法抗拒。
惧的是,科场舞弊可是重罪,若是东窗事发,我这辈子就完了。
周楠又一想,自己在陈矩心目中就是神。就算有万一,估计他也不会将自己供出来,这衬公公就是个意志坚定之人。而且,出面买题的是他,和自己却没有任何关系。将来就算有事,也找不到他周某人头上来。
悔的是,那日陈矩将题目给自己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上当受骗买了假题。做出一副义正词严的姿态,将题目扯得得粉碎。
早知道这样,就该欣然笑纳。如此,这个举人功名不就妥妥地到手了?
还好陈矩当时不死心,还是念了两题。
……
自从那日陈矩离开周楠家之后,我们的周大人虽然忙得脚板朝天,还是提起精神刷题。
他不但将手头所有得到的卷子都做了一遍,就连陈矩给他的两题也做了,并交给王世贞修改。
既然实现已经知道题目,又作了。以恩师那台考试机器的本事,修改出的这两题能差吗?
因为少了一题,前三或许拿不到。但勉强挤上榜去应该没有任何问题,想到这里,周楠心中一阵狂喜,竟激动得什么也做不了。
面『色』变幻不定地坐了半天,周楠才冷静下来。心道:作这两题已是三日之前,时间过得有些久,有的地方记忆已经模糊,我得抓紧誊录下来。再拖延,若是忘了,岂不白费了陈矩的一番心血?
当下,周楠也不耽搁,立即磨了墨,飞快地作起卷子来。
人的脑子是一台神奇的机器,有无尽的潜力。周楠经过一年多的刻苦学习,记忆力竟然,所读过的东西只看一遍就能背得七七八八,感觉自己已经找回高三时的状态。
两篇文章虽然不太记得清楚,但基本结构还是记得的,只需在细节上做些润饰。
这一写,就进入了状态。等到第一篇君子之道费而隐写完,肚子里却感觉到有些饥饿,正要去考篮里拿烙饼充饥。就看到以后两个兵丁挑着箩筐过来,喊:“各位相公吃饭了,吃饭了。”
原来,却是到了午时。
周楠忙从考舍中寻了一个早已经准备好的大海碗伸出去。
兵丁给他舀了三四两米饭,又扣了一勺炒粉条,道:“吃饱点,吃饱点,吃饱了好上路。”
今日是个大阴天,天上乌云滚滚,兵丁面目狰狞地诡异一笑,周楠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恍惚中如同进入到鬼片的场景中。
不片刻,考场里就响起了“沙沙”的吃饭声,就如同春蚕正在啃桑叶,间或几声打嗝。贡院控制行政开支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供应考生的糙米味道极差,一不小心还能咬到沙子。
吃过午饭,那三四两碳水化合物很快转化成糖份。血糖浓度一高,人就犯困。不少考生都开始午睡,于是,咀嚼声和打嗝声就被鼾声所代替。
周楠却不敢耽搁,趁着记忆还新鲜,又将今夫山誊了。
至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周今年的乡试已经算是结束了。他要想上榜全靠这两题,至于剩下的题目,所占的分值也不高,只要格式上没有问题,多半能过。
大概估计了一下,以总分一百分来计算,三道四书题算八十分。
前两道应该能拿五十来分,最后一道其愚不可及也如果靠自己的本事去做,还能得十分。算是过了六十分及格线,上榜当不在话下。
剩余二十分,五经题、论一篇、时务策五道,二十分的总分值自己大概能得十分,应该影响不了大局了。
当然,古代开始也没有算分的说话,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做完这两题,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周楠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如此,这九天倒不难熬。
依旧是两个兵丁挑着担子过来给大家分饭,周楠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洗碗。
好在午饭没有油荤,他就在旁边木桶里舀了水涮了涮了事。
秋闱都是在热天举行,为了防止考生中暑或者食物中毒,考场会在每间考舍里面放一个大桶,里面盛了煮开的板蓝根、小柴胡、枇杷叶什么的当大家的饮用水。
一天就做了两题,周楠浑身轻松,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挑灯夜战,索『性』蜷缩在考舍里睡觉。
地方实在太小,蜷缩了半天,一身都酸疼起来,只恨不得走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阴了两天,密云不雨,空气凝滞,如同一口蒸笼,汗水一阵接一阵地出,如何睡得着。
抬头看去,整个贡院好几千盏油灯都亮着,光影璀璨,如同星海。这在严格实行宵禁的古代,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第一场第二天,周楠的动作也快。上午就将其愚不可及也做完,下午则做了一道五经题。后面的考试虽然已经不能影响到最后的成绩,但周楠却不敢大意,这两题做完,只感觉精神萎靡不振,晚上也睡得分外香甜。
第一场第三天他将最后三道五经题做完,就到了交卷的时候。
就有弥封官带着兵丁过来收卷子,逐一将大伙儿的卷子糊了名字,编了号。
据说,等到这些卷子收上去之后,还有专门的誊录官将卷子誊了,再将誊录好的卷子交到主考官手上。
等到最后写榜的时候,才会将弥封好的原卷提出来和誊录卷对照。
收卷这活儿需要耗费许多时间,通常会忙到半夜。而到半夜里,第二场的题目纸才会发下来。
天气已经阴沉闷热,弥封官和兵丁一身都被汗水泡透了,袍子上还泛着白花花的盐花。
周楠热得实在受不了,索『性』脱得精光,将背脊贴在墙壁上,但那砖墙却是热的。
等到天彻底黑尽,突然,那边有人发出一声尖笑,“中了,我中了,我中举人了,我是举人老爷了!”
就看到一条光溜溜的身体跑过来,那人竟然是进考场之前让自己去控告密云知县的高秀才。
高秀才疯了。
他家境贫寒,全家老小都靠他在县学的廪米度日。因为年纪实在太大,又屡试不中,马知县有意将他赶出县学。入不了县学就没有参加乡试的资格,如果再不中,这是高秀才最后一次秋闱。
在强大的生存压力下,高生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他一边跑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唱道:“误走巫峰,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却仙模样。春花月休成……”
周楠吃了一惊:这唱的什么呀,泥马就是『淫』诗『荡』曲儿啊!
一个兵丁将他扑倒在地。
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考官面容铁青:“污言秽语,有辱斯文,堵嘴。”
有兵丁就脱下臭袜子塞进高秀才的嘴里。
高秀才还在笑,但泪水却流了下来。
周楠心中凄然,暗道:“科举真是一条不归路啊,你没钱没势,就别在这上面浪费工夫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成功率实在太低了。还好我刚穿越的时候因为身份缘故进衙门做了衙役,后来因缘际会,这才有今日光景。试想,当年我若不是囚犯,也学穿越中的主角去科举,今日的高秀才就是我的下场啊!”
有兵丁长声吆吆唱道:“有仇报仇哟,有仇报仇哟!”听得人『毛』骨悚然。
周楠这才知道第一天那兵丁诡异的笑容和“吃饱点,吃饱点,吃饱了好上路。”究竟是怎么回事。
贡院考场环境异常恶劣,每届秋闱都会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考生因为中暑、食物中毒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死掉。
弘治年南京贡院大火,一口气烧死了三百多学生,那是明朝科举史上的一大惨案。
在传说中,读书人死掉之后,因为心中有要中举的执念,灵魂勾留考场不去,每次考试都会索几条人命。
一阵凉风吹来,周楠脖子后寒『毛』直竖。
雨终于下来来,霹雳声中满天皆明。
哗啦一声,雨水在灯光中连成珍珠帘。
热了三天的考生都发出阵阵欢呼,周楠索『性』将衣裳伸出考舍就着雨水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