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下去,雪紧了些。风中,白『色』的碎屑飞舞。
古代实行宵禁,一入夜所有人都必须回家不得在大街上勾留,否则就会被巡街的兵丁捉住投到监狱里去。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管得更是严格。街上不但有锦衣卫、五城兵兵马司的人马,还有顺天府、宛平大兴两县的衙役。
周楠就被盘查了好几次,每到有人查到他时,就掏出一份关防文凭递过去,客气地说:“在下南镇抚司力士杨德兴,有公务在身。”
如此,对方都是客气地挥手放行。
锦衣卫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北衙办案,南衙则是个纪检机关。
周楠为了在外面行走方便,也找人弄了一个带在身上。
余二惊奇地看了周楠一眼,你明明就是周舍人,怎么成锦衣卫了,还是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力士。
他是个不喜欢说话的老实人,也不想问。
不片刻,两人就到了严讷的尚书府。
周楠上前对一个门房道:“在下南衙力士杨德兴,有事求见王见泽王先生,还请通报一声。”
王见泽就是那日在《竹里馆》和他吃酒的王师爷。
丞相家人七品官,尚书的家人怎么也得是个八品。门房见来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力士,连官都不算,也懒得理睬,挥手道:“去去去,王先生可没空见你。”
周楠温和地说:“能否行个方便?”说着就将一枚银子塞到门房手里。
但见得周楠递过来的门包不小,门子面『色』缓和了一些,说:“王先生估计已经安歇了,只怕不肯见你。”
周楠笑着又递过去一枚碎银子:“你就说我杨德兴和他在《竹里馆》吃过酒,今日来寻他耍子。这天刚黑,睡什么睡,起来继续吃。”
“好,我去试试吧!”
不一回儿,就看到王师爷两眼朦胧满面不快地走出来。见到周楠,一震:“周……”
周楠不等他喊出自己的名字,笑着打断他:“周全?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见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全不周全?你们严府门第好高,不是待客之道。俺杨德兴还差点迈不进这道门槛了。”
见周楠用了个假名,王师爷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知道他这么说别有深意,就上前挽住他的手笑道:“杨兄,前番分别,我正想着你,寻思着什么时候再找你聚一聚,却不想你直接上门来。也好,我屋中还藏有好酒一瓮,咱们喝去吧!”
周楠吩咐余二在门房里候着,就跟着王师爷朝府邸深处走去。
见四下无人,王师爷疑『惑』地问:“周舍人大半夜来此,可是为青州的事求见大宗伯,尽可报上名号,又何必如此?”
周楠:“正是青州的事情求见大宗伯,我是天子近臣,和外朝大员往来却有不便。”
王师爷作为严讷的心腹智囊,自然知道青州事情看起来不大,但尚书却别有深意。听周楠这么说,就知道这个周舍人已经知道背后隐藏的意味。
都是高屋建瓴的核心决策层的人,自然也瞒他不住。
王师爷眼皮子一跳,咬牙道:“大宗伯已经睡下了,不过,不用担心,你随我来就是了。”
待周楠在一间精舍坐不片刻,严讷就穿好衣裳过来了。
大夜里,他被师爷叫醒,一脸都是疲倦。
周楠忙拱手施礼:“下官周楠拜见大宗伯。”
严讷扶了一把:“舍人不必多礼,还请坐。那日我叫幕僚和你联络,就料定你会来寻老夫,却不想却挑在夜里。”
周楠笑道:“下官刚从首辅相府过来。”
严讷精神一振,道:“老夫现在正神志『迷』糊,你容我歇上片刻。”就坐在椅子上断起浓浓的酽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喝完,才一整面皮,问:“青州的事情首辅怎么说?”
周楠:“首辅说,君子之泽,五世而宰。我朝开国已百年,朝政积弊甚多,已经到了不改革不行的地步。如今,诺大一个大明朝,就好象浑身是病的老者,如果一味求稳,用些甘草、川贝、人参之类的滋补品,也不过是勉强吊命。要想鼎故革新就不能不用猛『药』,必要的时候还得行险。”
严讷:“首辅真是这样说的?”
周楠肯定地点了点头:“首辅的意见是不妨以青州的事为契机,让大家议论。所谓,真理不辩不明。他也很佩服大宗伯为苍生社稷不惜身的勇气,愿助一臂之力。”
严讷满面的激动,又道:“真看不出徐阁老竟然有这样的雄心,老夫还真是意外啊!他的赞许,当不起。”
周楠:“不过,此事尚有一个关键。”
严讷:“什么关键?”
周楠:“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需要人去做,首辅想知道谁愿意去挑起这个重任?这可是滚滚骂名,也许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啊!”
严讷:“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楠再不说话,深深一揖。
严讷:“来人,送杨先生。”
“不用,我自己走。”
等到周楠离开,严讷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落雪出神。
王师爷走过来:“东翁,方才周舍人和你的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好象也没有说青州的事。”
严讷:“恭喜老夫吧?”
王师爷满头雾水:“敢问喜从何来?”
严讷:“老夫马上就要入阁了,等过完年,大约会是在三月间。”
“啊!”王师爷满面的惊喜,低声道:“恭喜大宗伯,这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在下事先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东翁瞒得在下好苦。”
“怎么,你这是埋怨老夫吗?”严讷转头看着王师爷。
王师爷作为严讷的心腹和首席智囊,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无所知,内心中若没有怨气是假话:“在下不敢。”
严讷:“实际上,老夫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这……”
严尚书:“方才周楠代表徐首辅来和我谈话,表明了三个态度。”
王师爷:“还请教。”
严讷:“其一,青州的事内阁可以支持,其二,得把事弄大,单单青州一地毫无意义,要推广就推广到全天下,统一实行一条鞭。”
“啊!”王师爷只能张口无语了。
严讷:“其三,改革必须改革,但首辅不想自己去做,得让老夫承头。”
王师爷想了想,点头:“也对,首辅从来都是一个滑不溜手之人,要想让他担责却是不肯的。再说了,宰辅的职责是调和阴阳,不能有自己的立场。”
他接着笑道:“看来,徐首辅这是想支持东翁入阁,主持未来的的改弊革新了。如此也好,大宗伯正可一展胸中抱负。”
“是啊,读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官,谁不想实现胸中的志向,修齐治平,最终的目的还不是要开万世太平。”严讷又将目光落到雪地上:“其实,这事也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改革改革,从来都是在已知和未知的航线上航线,谁也不知道前面又多少惊涛骇浪,又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又会不会是风刀霜剑?但是,机会到了,怎容错过。”
“历朝历代变法鲜又不死人者,死的可能是敌人,也有可能是你。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一咬牙,一跺脚上了。如此,才能无悔今生啊!”
他眼睛里全是闪闪精光。
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上,严讷在隆庆初年也进了内阁,和徐阶、高拱一起做出了些改革措施,作为有识之士,徐、高、严都意识到国家的财政系统已经到了不改革不行的地步。
只不过,后来主政的张居正手段更激进。
后人提到那一段历史的时候,也只记得张太岳一人。
隆万大改革,隆万隆万,其实,这次大改革从隆庆朝直到万历,并不是张居正一人的功劳。
这也是周楠选择严讷的缘故。
嘉隆万三朝文官的斗争虽然酷烈,可士风并没有像崇祯年那样糜烂。士大夫们还有有政治理想,想为国家和民族做事的。
一刹间,严讷有一种殉道士的悲壮,又有一种慷慨激扬的兴奋:“这个内阁辅臣之职,老夫誓在必得。”
既然主家做了决定,下面的人自然要负责具体实施。王师爷道:“在下还有个疑问。”
严讷:“你说。”
王师爷:“阁臣之位何等要紧,徐首辅就这么轻易地许了你,并动用所有力量为东翁争取,他想要什么?”
严讷:“明年二月春闱,按照朝廷科举制度,老夫作为礼部尚书将要出任会试大宗师。会试结束,大约就可以入阁了。”
王师爷心中一片雪亮:果然是一场政治交易,两得其便,完美!方才周楠和大宗伯简单几句话就达成了这么重大的默契,难怪周舍人要隐名冒姓深夜来访,这事办得真是周密。
是的,周楠现在是徐门的旗帜,将来首辅退休之后,他可是要全盘接受老徐政治遗产,支撑起松江徐氏门面的人。但周舍人有一个极大短板——不是进士——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得紧。
如果这次中了进士,甚至直接保送进翰林院,那又是何等的人情。
换来大宗伯未来在政坛大展拳脚,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