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事体大,我做不了主。”
乌潜渊将手头的笺纸放到云纹长案上,面色沉凝的说:“孟先生还是等张帮主回镇后,再向他请示吧。”
“张帮主不在镇里吗?”
堂下的孟小君,今日穿了一袭火红色的细腰流仙裙,宛如火焰一般热烈、又如秋枫一般静美。
乌潜渊摇头:“昨日就回乡祭祖去了。”
孟小君顿时觉得事情是有些难办。
在太平镇召开武林大会这么大的事,的确是应该与张楚商议。
但现在盟里还等着她的反馈,天知道那位张大帮主优哉游哉的回乡祭祖要祭多久,她不可能等他回来再商议。
刹那间,孟小君心头已是千回百转。
她清清淡淡的笑道:“盟中催促得急,余需在近日内将太平会的意思反馈回去,恐难等待张帮主返程。”
她没有试图用言语将自己的困境,转化为太平会或乌潜渊的困境,而是平铺直叙的说出自己现在面临的问题:“在余想来,以乌盟主与张帮主的情谊,代张帮主做这个决定或有僭越,但想来也不至影响到情谊才对。”
“再则,张帮主既肯任命余为太平会大护法,自是同意入吾天行盟,如今盟中欲借太平镇宝地召开武林大会,本身便是合则两利之事,即便是张帮主在此,想来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才对!”
她的话语思路,的确在理。
乌潜渊听完,心头也似有意动。
他是与张楚聊过天行盟。
玄北江湖的守门员天刀门已倒,放眼望去,偌大的玄北江湖再无能挑大梁的栋梁之材。
天行盟与无生宫进入玄北江湖,已是定局。
这种局势下,无论是太平会、将北盟,还是以后的北平盟,都难以抗衡这两家,付出的人力、物力,与看见的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无法抗衡,就只能选择一方进行站队,免遭双方合力打压。
就目前看来,天道盟或许并不如他们自诩的那般光明磊落,但总归是有规矩、肯守规矩的正道联盟。
而就上原郡那位左道高手无端端的设局伏杀各路高手的行事风格来看,无生宫的确邪气凌然。
但乌潜渊思忖了片刻后,还是谨慎的摇头道:“孟先生且稍安勿躁,我这就派人去请示张帮主,尽快给你回信。”
孟小君一听,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张楚是武定郡金田县人氏,此去金田县一个来回也顶多三日。
等得起。
……
封狼郡。
张楚紧赶慢赶,总算在入夜前抵达骡子等人落脚的据点。
这个据点是吴老九挑的……几乎就是当初他在玄岭郡挑选的那个据点的翻版。
匪寨。
吴老九领着三名七品供奉,百十来名红花堂好手找上门来。
屠寨……鸡犬不留!
张楚抵达这座名叫“二龙寨“的山寨时,虽看不见尸体,但在地上、墙壁上,还随处可见暗红色的干涸血迹,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化不开的血腥味儿。
他在心头大略一估计,便知吴老九在此地少说也杀了三百来人!
“妈的,新年大节的杀这么多人,也不嫌晦气!”
张楚心头暗怒,但当吴老九满脸堆笑的迎到他面前时,他却也笑得如吴老九一般和气,还拍着吴老九的肩膀,说了一句“辛苦”。
至于他心头是怎么想的,就没谁知道了。
吴老九一脸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他心头是怎么想的,也没有人知道。
是夜。
骡子来向张楚汇报工作。
“楚爷,您且看。”
骡子将一卷简略的羊皮地图在张楚面前摊开,指着地图向张楚解释道:“二龙寨在这里。”
“萧家镇在这里,萧家初九的祭祖仪式,就在萧家镇的祠堂进行。”
张楚打量着地图上两个点的距离,问道:“从这里到萧家镇,大概有多远的路程?“
骡子答道:“我怕打草惊蛇,就没敢在萧家镇附近选择据点,从这里到萧家镇足足有七八十里山路,快马加鞭也得将近一个来时辰。“
张楚颔首,谨慎点是正确的,封狼郡不比北饮郡,虽然只要他张口,一句话便能尽起将北盟之力,但将北盟的内部终究不比太平会单纯,出了纰漏,倒霉的还是他。
“那个萧近山,也住在萧家镇吗?”
张楚问道。
“没有。”
骡子摇了摇头,扯过羊皮地图,用炭笔在上边标注了一下后重新推回张楚身前:“萧近山他们家,历来都是萧氏一族的族长,同时也是萧氏一族最大的地主,他们家住在萧家镇十几里外的一个依山傍水的山庄里,那座山庄戒备森严,里边住的不是家生奴就是萧姓佃户,陌生面孔进都进不去……这三四个月以来,我没少针对那个山庄下功夫,但走通了一个萧氏族老的路子,也没能把人塞进那个山庄里。“
张楚轻笑道:“不愧是世家强豪。”
什么是世家强豪?
主强支繁、树大根深便是世家强豪!
用数代,甚至是十数代人打造出一片不服王法、不服礼教,只服族规的强横地方势力。
这种地方势力是隐性的。
他不像太平会。
太平会在明面上。
有多少人、多少把刀,张楚心里有数,北饮郡守吕辽心头有数,镇北军霍鸿烨心头也有数。
而萧家,有多少人谁能确定?有多少把刀谁能确定?
萧家需要的时候,兴许上一秒钟还拿着锄头在地里锄草的农夫,下一秒种就拿起刀剑砍人砍得虎虎生风!
就这种世家强豪,只要不造反,连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惹毛了,随便扯个江洋大盗的幌子,就敢杀官!
这便是流水的县官,铁打的老爷!
“确定初九的祭祖,萧近山会现身吗?”
骡子毫不犹豫的点头:“自萧近山接掌萧家族长之位以来,每年祭祖都是他亲手主持,没理由今年会例外!”
张楚沉吟了片刻,认可了骡子的说法。
今年封狼郡也发生了很多事。
但那些事,搅动的都只是江湖这汪深潭的水而已。
沉积在水底的那些淤泥,从不曾翻出水面,见过阳光……
萧家,便是封狼郡江湖水底的淤泥!
若非张楚心头一直为昔年梁重霄的头颅被人割走之事而耿耿于怀,倾力调查,他也不会知道自家隔壁还伏蛰着萧家这样的庞然大物!
事实上,若非骡子抓着梁重霄那条线,一路追查到了萧家,谁又会将一个低调的土财主和一个拥有五品大豪坐镇的强大江湖世家联系在一起呢?
这其实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
封狼郡有萧家。
封狼郡肯定不止只有萧家。
那北饮郡呢?
北饮江湖底的淤泥里,隐藏着多少食人鱼、水怪、史前大鳄?
还有先前孟小君说过的那句话:万人杰是玄北州上上一代江湖儿女的最强者,不是玄北江湖的最强者。
站的层次越高,张楚越发现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越觉得自己以前是在坐井观天……
“计划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
张楚强行勒住发散的思维,将注意力重新投入眼前的问题。
骡子:“黑云与北风两组精锐人马,已经扮作厨子、屠夫混进萧家镇了,据他们晌午传回的消息,明日他们就要开始准备整治宴席了。”
张楚心下一盘算,不自觉的皱了一下眉头。
今天已是初五。
萧家初九举行祭祖大典。
还只有初六、初七、初八三天时间,供她们做准备。
太仓促了。
很难面面俱到,容易出纰漏。
张楚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了片刻后问道:“萧家的底细呢,摸清楚了吗?萧家既然能供养出一位五品大豪,总不能会连几个七品都没有吧?”
骡子连忙说道:“摸了一个大概……我综合各方面的消息,萧家除萧近山之外,至少有一位六品,五个七品,八品九品的数量难以统计,但怎么着也得有二三十个。”
张楚心知这些数字不准确,肯定少算了很多人,但眉头仍然忍不住纠结成了一团。
他来封狼郡,是冲着萧近山一人来的。
但萧家肯定不会给他和萧近山单挑的机会。
就算他们肯给,张楚也不想要这个机会。
所以,要动手,肯定是连着萧家所有入品武者一起动手。
放跑了一个六品大豪,都是无穷后患。
“这些杂鱼,你准备怎么处理?”
张楚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问题抛回给骡子。
专业问题,当然得交给专业人士来解决。
“这些人,初九那天肯定不会全都去萧家镇参加祭祖大典。”
骡子张口就答,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的想法是,分而化之,先想办法引走一批,引不走的,和萧近山一起下药药翻。”
张楚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是准备直接在酒宴上动手吗?一个镇的祭祖大典,参加宴席的人肯定不会少,你准备一次性将好几千人药翻?”
这也是个大问题。
易地而处,若是有人想从太平镇将他带走,不杀个血流成河,出不了太平镇的大门。
萧近山是萧氏族长,萧家镇几千号人,就都是没胆气的窝囊废?
不事先安排妥当,一旦事情败露,就只有大开杀戒,一路从萧家镇杀出来这一条路了。
张楚从不惧杀人,亦从不愿胡乱杀人。
有必要,杀一百、杀一千,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但如果没那个必要,或者有比杀人更好的方式,他希望一个人都不要死。
他爱惜自己的性命,也尊重别的生命。
骡子依然不迟疑:“我昨日已经乔装进入萧家镇实地踩过盘子,萧家的祠堂很大,祠堂外有一片很宽阔的平地,祭祖大典后的酒席就在那片平地上举行。”
“而萧近山身为萧家族长,他与萧家几位族老的位子,不在那片空地上,而是在祠堂里边。”
“只要我们手脚够麻利,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萧近山带走。”
准备工作做得很充裕。
张楚听完,仍对他摇了摇头:“破绽太多,也太过理想化,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多缜密的计划,都会有破绽,执行的人,和你的目标,不可能都按照你的设计去走,所以,无论多缜密的计划,都要预备几个补救方案……你都能想到分而化之,将萧家的入品高手调走,怎么就没想到,在对萧近山动手的时候,搞出点大动静将萧家镇那些百姓的注意力引走?”
骡子双眼一亮,连连点头道:“还是您想得周到。”
张楚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块金质的令牌,放在面前的桌上推给骡子:“这是将北盟的盟主令,见此令如见盟主,看你是自己亲自走一趟将北盟,还是派可靠的弟兄去一趟。”
“调集五千人,先不要说明人物与目标,等到我们动手之前,再将他们调到萧家镇周围听令。”
骡子收起令牌,心中感叹,大哥还是大哥!
不服都不行啊!
“我要盯着萧家镇,人不能走,让大刘带几个弟兄,走一趟吧!”
张楚:“你自己去找他商量吧……”
说到这里,他略一踌躇,还是道:“我带了一百个炸药包过来,那玩意的用法你知道,能不用就不要用,用了有多麻烦你心头有数儿,但如果实在没办法,也不用忌讳那么多,先把这件事办妥再说……包括萧家镇那些镇民,也是一样。”
骡子不自觉的眯了眯双眼,心领神会的点头道:“我明白……那,到时候就让吴老九去统领将北盟那五千人吧?”
张楚急促的敲击着桌面沉思了片刻,许久后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道:“可以!”
他的话音刚落,小腹处陡然就喷出一道火焰,当场便将他身前的四方桌撕裂成无数燃烧的碎片。
骡子一连退了三步,才退出了片片燃烧碎片降落的范围。
张楚抿了抿唇角。
他忽然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火气失控的频率好像有逐渐走低的趋势,但威力却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变强。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起身绕着骡子往外走,头也不回的说道:“事情就交给你了,有什么觉得不把握的,自己来找我商量。”
骡子连忙回道:“是,您好好休息,等我的好消息。”
张楚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这次设局对付萧近山,是骡子操盘。
他的力量失控,必须时刻注意体内的变化,没有那么多精力来主持这种复杂细致的局。
而且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方便长时间在人前露面。
他过来,也只是给骡子打个气、撑个腰。
当然,必要的时候亲自下场,论刀子杀个把人,也是小事一桩。
嗯,这其实才是一个帮主应该干的事情,而不是像个大头兵一样,一出事儿就冲在最前头。
……
同一时间。
太平镇内。
一只灰羽赤喙的信鸽,落入一间盛开着腊梅的优雅院落里,郑重的将来自千山万水之外的信签交给了一个美丽又温柔的侍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不一会儿,来自千山万水之外的信笺,就落入了一位身雪白流仙裙,头顶上却戴着玉冠的奇女子手中。
她打开笺纸,匆匆两眼之后便又是愤怒又是不敢置信的失声道:“他们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