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兆军的脸上,满是愧疚之色,这种愧疚,如同蚀骨灼心一般,熊一样的汉子,跪在那里,泣不成声。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了。
战死袍泽的亲族被你杀了,这已经不单单是害命了,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说不过去,都没有任何正当理由。
“朕…”
黄老四站起了身,迈步走下玉制台阶,一步一步来到了痛哭流涕的盛兆军面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有隐情,若是有,说出来!”
老四面色一冷:“若是你不说,没有隐情,那朕,非但夺了你的县子,还要你的命!”
作为天子,昌承佑很有很多逆鳞,比说钱,钱,钱,钱,以及钱啊等等,可这位有着众多逆鳞的天子,原本是一位马上将军,所以,最是不耻这种事情。
托妻献子,在军中再是常见不过,袍泽之间,早已血浓于水。
民间有句老话,叫做兄死叔就嫂,姐死妹填房,不排除是字面上有违伦理道德的意思,不过核心意思是“照顾”二字,自家人,照顾自家人。
而军中,也有类似这样的话,袍泽高堂妻小,既我之高堂妻小,袍泽战死之后,不是说活下来的就要娶人家的遗孀,让人家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而是应该最大的努力去照顾,像亲人一般照顾,这一点,是从军的军伍必须遵从的,既是规矩,也是情谊,没有人去想占便宜或是吃亏,因为自己也有可能战死,而自己战死的话,放心不下的妻小,将会被最亲近的袍泽所照顾。
这个世道,可没有什么单身母亲创业翻身白富美这说道,家里没了男人,那就是天塌地陷,孤儿寡母,活不长久的。
而老四出身军中,也是最在乎这种事,事实上,最早成立千骑营的时候,就是为了让跟着他的亲卫们有个下场,有一条活路,要不然,堂堂的天子亲军,好几百人,怎么可能就那么三五个识文断字,而且老四扣孙安的钱也不是最近才有这习惯,很早以前就这么干,如果老四不想要照顾曾经的同袍,更不会放任章松陵猖狂那么久。
“无…无隐情。”
早已是泣不成声的盛兆军,仿佛没了魂儿一样,只是在哭泣,在议政殿中,堂堂的军中好汉,草原上威风凛凛的神草部族长,如同月子里娃,只知道哭。
黄老四已经快要失去所有耐心了:“你若是再不说,朕,便当你真的没有隐情,真的滥杀了无辜,滥杀了袍泽的亲族,说,可是有隐情!”
盛兆军依旧哭着,浓浓的悲伤,与化不开的愧疚。
黄老四一甩袖袍,猛然转身:“将这畜生,拿下!”
孙安快步走来,喊了一声殿卫。
眼看着两个殿卫走了进来,在孙安的示意下要将盛兆军压下去,楚擎突然跑了出来。
“慢着!”
早已是急的失去的理智的楚擎,照着殿卫的屁股就是一脚:“滚开!”
朝堂一片哗然,老四却无声的叹了口气。
文臣们面面相觑,互相瞅着。
大致意思就是,当庭踹殿卫,咱…要不要趁机弹他一下试试?
文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又都低下了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盛兆军!”
楚擎大吼一声,站在盛兆军面前:“抬头,看着我。”
盛兆军,依旧在那哭着。
“我不信你会滥杀无辜,你在草原上,照顾数十袍泽的妻小,我不信,你会干出这种事。”
唐芝年插口道:“楚统领,当年我…”
“本统领…”楚擎冷冷的看向唐芝年:“只警告你一次,闭嘴!”
在楚擎的逼视下,唐芝年心脏狂跳,终究还是选择了默然不语。
“盛兆军!”
楚擎再次低下头,望着痛哭流涕的盛兆军:“告诉我,你袍泽,叫什么名字。”
盛兆军只是哭,无动于衷。
楚擎突然抬脚,一脚踹在了盛兆军的肩膀上。
然后…人家大军哥纹丝不动,楚擎反倒是后退了三步,差点没摔倒。
黄老四别过了头,暗暗嘀咕了一声丢人。
楚擎也是气急败坏。
你特么都失魂落魄哭成这个鸟样了,怎么还和个山似的,踹都踹不动?
其实按照楚擎的剧本,一脚给盛兆军踹倒,然后逼问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惜,他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也低估大军哥的体格子了。
“看你哭成这样,本官只用了一成力罢了,哼。”
楚擎下意识揉了揉腰,然后看向群臣:“哦对了,我这几天腰也不好。”
根本没人搭理他。
旁边一个头戴盔甲的殿卫小声问道:“楚大人,要不,末将帮你踹一下?”
楚擎一脸懵逼,这才看到,今天担当殿卫的,居然是情商大王牛犇,刚才自己踹的屁股,就是牛犇的。
懒得搭理这家伙,楚擎蹲下身:“告诉我,你那袍泽,叫什么名字。”
盛兆军双目无神,眼泪还是在那流淌着,如同失了魂一般:“张…张举。”
“张举的家小,为什么会出现在关外?”
大军哥又不吭声了,哭的更厉害了。
楚擎回过头,望向唐芝年:“张举的亲族,为什么会出现在关外?”
唐芝年巴不得楚擎询问细节:“大军出关,组织百姓运送粮草,运给关外的将士们,人手不够,远远不够,望原城的壮丁,已是编入了辅兵营,不少军伍亲族,自愿押送粮草,运往关外,这畜生的同袍,同袍家小,想来也是因此缘故,当年本将出关见到他时…”
“够了,我问你,你再说!”
“张举战死了?”楚擎蹲下身,擦拭着盛兆军的眼泪,轻声道:“我不需要你解释什么,只需要你告诉我实情,告诉我之后,哪怕你去自尽,我也不管,现在,我只想听实情。”
一边说,一边不停的擦拭着盛兆军脸上的眼泪,大军哥,也终于慢慢回了魂,双眼依旧无神,面色灰败。
“被凉贼游骑兵,杀了,杀了…就那么,杀了。”
“你为什么会和张举的家小在一起?”
“末将…末将一同押运粮草。”
“当时有多少人,多少军伍,多少百姓。”
盛兆军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回忆十二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潸然泪下,却也终于开了口,断断续续的开了口。
“四百车粮,五十军伍,三百百姓…”
“人手不够,远远不够,百姓们都出城了,张举的婆娘,他婆娘的两个妹子,还有她婆娘的三个娃,三个,三个都是闺女,不放心这三个娃,让娃,一起跟着出了城,坐在车上,笑着…哼着歌,那三个闺女,三个娃,哼着歌…”
“传信的小旗…小旗说果毅营被打残了,打散了,没粮,让我们…让我们将粮,送到舆图上的南阳坡,原本,直说是城外百里,可越来越远,越走越远,想回,都回不去了…”
“到了,我们都到了,可…”
“可果毅营的兄弟们,没来…”
“来的是游骑兵,百名凉戎游骑兵…”
盛兆军的瞳孔渐渐对了焦,望着楚擎,依旧是泣不成声:“百姓无马,跑不掉,拉车的马,不能用,用了,粮就被抢跑了,没了粮,果毅营那些步卒,就没吃的,没法子活着回去…”
楚擎点了点头:“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死战,死战,死战…百姓们死战,我和张举,亦是死战,死战,守粮,死战…”
“赢了输了?”
“赢了,打赢了。”盛兆军垂下了头颅,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声音,是那么的嘶哑,仿佛每说出一个字,就要平添一分痛苦:“死战,战死,为死战,战死了大半袍泽,我们没马,没马的,要如何对阵凉贼尤其,百姓,也死了近半。”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又来了游骑兵,数十游骑兵,边军大营打散了,凉贼的部落,也打散了,散兵游勇,见了我们,就要抢粮,敌贼不多,可都骑着马,我们,人也不多,都是百姓,死战,死战,还是死战…”
“张举让两个百姓,骑着马,回关,叫人,哪怕叫来几十人也成,守粮,一起守粮。”
“第五次,第六次,记不得多少次了,三日四夜,南阳坡上,我们死战着,人越来越少,尸体,越来越多,游骑兵来了,杀退了,用不了多久,又来了,仿佛杀不完一样…”
“送信的百姓回来了,说屯兵卫要来了,人不多,百人,再撑两日,最多不过两日,屯兵卫一定会来,要护着的关外督粮队,太多了,我们只是其中一支,说就两日,两日内,一定会来的。”
“下雨了,大雨,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了,南侧,来了人,我以为是屯兵卫的兄弟,可还是游骑兵,该死的凉贼游骑兵…”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少的,十几人,多的,数十人,都是游骑兵,每一次,都以为是屯兵卫,每一次,都是凉贼…”
“第四日的时候,雨更大了,我才看到…”
盛兆军再次抱头痛哭:“张举死了,不知什么时候,死了,就那么死了,张举的婆娘,婆娘的妹子,婆娘的孩子,眼泪都哭干了,那么大个活人,就死了,我都不知,是何时死的…”
猛地捶打着地面,盛兆军哭嚎道:“总说张举的本事不成,他不认,那一日,认了,让我护着他的家小,他和其他人,护着百姓,我护着了,我真的护着了,他的家小,都还活着,可张举,死了,就那么死了,百姓,也都死光了,活着的,只有他的家小,只有我了,只剩下我和张举的家小了…”
议政殿中,只剩下了盛兆军的哭嚎声,不少武将,暗自叹息着。
“游骑兵,又来了,我的刀,断了,袍泽的刀,也都被我用断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来,一次又一次的杀,一次又一次的杀,一次,又一次,我以为,是屯兵卫的人来了,来将张举的家小,带回去,将那几个妇人,几个娃娃,带回去,粮,老子不要了!”
盛兆军抬起头,如同疯了一般,突然抓着楚擎的肩膀,用力的晃着:“人都他娘的死光了,还要守着粮,三百百姓,五十军伍,就剩下我们七人了,就剩下我和六个妇孺了,六个妇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孙安面色大变,如同鬼魅一般闪来,刚要将盛兆军推开,大军哥已是放下了手臂,流着泪,声音嘶哑。
“楚擎,少爷,我的少爷,你知晓,知晓咱们汉人的女子,汉人的孩子,若是被游骑兵抓了去,会怎样吗?”
楚擎面色复杂的点着头:“所以,你杀了他们?”
“是啊,末将,杀了她们,还是下着雨,在夜里,火把都点不燃了,这一次,不是数名游骑兵,不是十几名游骑兵,不是数十名游骑兵,土都颤着,地都震着,少说也有百人,末将…末将杀不动了,真的杀不动了,举不起刀子了,也无刀可举,屯兵卫,来不了了,我等了他们那么久,那么久,可都过去五日了,来的,只是游骑兵,凉贼的游骑兵。”
“张举的婆娘,带着家小,跪在我的面前,磕着头,头破血流,要死,宁死,不想被游骑兵抓去,她们,想去找张举,说张举,一定在黄泉路上等着她们,屁大点的孩子,也磕着头,求我,求我杀了他们,宁死,也不愿被抓走。”
一支强健有力的臂膀,摁在了盛兆军的肩头:“朕…赦你无罪!”
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在那种情况下,已经没有任何活路了。
盛兆军,勇武过人,一人一刀,可以杀退数名游骑兵,乃至十数名,可已经苦战了五日,就他一个军伍,一个男子,保护着六名妇孺,一旦这些妇孺,这些孩子,被游骑兵抓了去,下场,可想而知,若不然,这六个妇孺也不会央求盛兆军杀了她们,宁死,也不愿意被游骑兵蹂躏凌辱。
天子,赦盛兆军无罪,应有之意。
可谁知,盛兆军再次哭嚎了起来:“我杀了,杀了她们,亲手杀的,心,针扎一般疼,那小小的娃,就躺在我怀里,还笑着,笑着死了,就那么,被我杀了…”
老四轻轻拍打着盛兆军的肩膀:“若是朕,是朕遭此境地,亦会如你这般,盛将军,朕…”
盛兆军置若罔闻,闭上了眼睛,讲述了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局。
“上百骑兵,从雨中出现了,我站起身,拿着断刀,身后,是三百多尸体,百姓的,袍泽的,军伍的,百姓的,张举的,还有…还有我亲手…亲手杀的袍泽妻小,我站起身,拿着断刀,大喊大叫着,来啊,来,杀了老子,杀了老子吧,却看到…看到…百名骑兵…是…是屯兵卫,来晚了三日…来晚了足足三日…狗日的该死的遭天谴的屯兵卫,足足来晚了三日的…我大昌…屯兵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