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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殿试。

一早,夏祥等人就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穿戴一新,并且学习了如何行礼以及众多注意事项,才在内侍的引领下,排成两列,入宫觐见。

夏祥排在队尾,他前面是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肃然正容,见到夏祥只是微一点头,仿佛不认识一般。

张厚和沈包二人排在前面,二人也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大夏初始定都东京,后北上之后,才定都上京。东京的皇宫由此闲置。和东京皇宫相比,上京皇宫无论规模还是建制,都气派了许多。

上京皇宫沿上京中线所建,有大小宫殿七十多座,房屋九千余间,分为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外朝的中心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统称三大殿,是举行大典礼的地方。内廷的中心是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统称后三宫,是皇帝和皇后居住的正宫。

皇上殿试之地是讲武殿。

此科一共录取考子一百一十名。

夏祥第一次步入皇宫,虽充满好奇,却不敢东张西望,只是偷眼看了几下。只见各个屋顶满铺各色琉璃瓦件,庄重肃穆。主殿以黄色为主,也有绿色的次殿,而蓝、紫、黑、翠以及孔雀绿、宝石蓝等五色缤纷的琉璃,多用在花园或琉璃壁上。

朝阳升起,映照得整个宫殿群金碧辉煌,红墙青砖,层叠如山,好一派盛世气象。

从正门步入皇宫,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了讲武殿。

夏祥跟随众考子进去之后,遥见大殿正中有一纱帘,帘后坐有一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听内侍喝了一声喏,众人一齐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纱帘之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平身。”

若是别人听了,或许不会多想,夏祥粗懂医术,听了却是心中一跳。若纱帘之后之人真是当今圣上,从他说话声音判断,中气稍有不足,显然并未痊愈。

又一想,暗自笑了,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念头,高坐讲武殿上之人,不是当今圣上又能是谁?若是别人,岂不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再者以纱帘相隔,不以本来面目示人,应是皇上龙体欠安,不想让考子见到皇上的大病之相。

夏祥坐到自己的座位之上——大殿两侧已经布置好座位,事先得到吩咐的考子有序地入座。除了张厚之外,其余人等都是初次得见圣颜,都抱了三分兴奋七分敬畏。

张厚的座位还算靠前,正好和沈包相对而坐。沈包的右首坐有一人,年约二十出头,白净无须,瘦脸浅眉,小鼻子小眼睛,颊高有骨,唇薄无肉,眼神漠然,透露出一股刻薄之相。

沈包寻找夏祥时,不意和右侧之人目光相对,他淡然一笑,点了点头。右侧之人冷冷看他了一眼,扭过头去,仿佛和他多说一句话就有多自降身份一般。

沈包自嘲一笑,目光寻到了夏祥,冲夏祥点头一笑。目光正要收回时,又看到了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

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也是相对而坐,在中间的位置。二人并未像他人一样偷眼乱看,而是端身正坐,目不斜视,仿佛在闭目养神。

和夏祥所想的不太一样,今日殿试,除了帘后的皇上之外,就是文昌举和高亥、陈封、章则是三位考官,并多了数位阅卷官,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人等。不要说三王爷了,就连掌管礼部的庆王也不见人影。

或许在别的考子眼中,可以得见圣颜已是天大荣耀,并不多想其他,夏祥却是清楚,往年殿试,除了皇上、主考官之外,还会有宰相、礼部和吏部官员在列,为何今年如此冷清?或说如此了草从事?候平磐身为宰相之尊,也不出现在殿试之中,实在说不过去。

想了一想,不得要领,毕竟圣心难测,夏祥就不再胡思乱想。皇上虽未直接露面,却还是隔帘主持殿试,由此可见,一是皇上病情应有好转,二是皇上亲自主持殿试,是想让此届考子依然是天子门生。

文昌举神色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不再是和高亥夜谈时颓然沮丧的面容,他在说了一番叩谢皇恩的话之后,才转入正题:“蒙圣上恩准,今日殿试,诸位当谨记圣贤教诲,书写道德文章,不可贪快求速,一味冒进。”

太祖至太宗年间,共有二十余名状元是因在殿试之时第一交卷而被点中,一时之间,以速度定输赢蔚然成风,让许多喜欢深思熟虑用词缜密的考子大受打击。导致只求速度而不求知识积累,一些士子甚至相互吹捧,哄抬草率成篇者的身价,以制造知名度。已经有了应试资格的举子以此为荣,准备应试的学童也群起仿效,逐渐形成一种华而不实的文风。

后来有大臣上书,痛斥此等不正之风,太宗决定不再以行文的迟速作为决定名次的标准。

“今日圣上出的题是《民监赋》。”文昌举目光迅速扫过在场的考子,视线在蔡北和夏祥的身上短暂停留之后,轻轻咳嗽一声,“下面开始答题。”

众考子虽对纱帘后面的皇上既敬畏又好奇,却也知道此时不是瞻仰天颜之时,若是笔下文章得到皇上赏识,以后不愁成为皇上身前红人,于是人人都苦思冥想奋笔疾书。约莫一个时辰后,就有一人交卷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交卷之人,方才文昌举明明说了,不可贪快求速,限定两个时辰交卷,此人为何如此大胆,明知故犯。

夏祥正在用心作文,抬头一看交卷之人,不由为之一惊,圆脸浓眉大眼,不是别人,正是滕正元。

滕正元朝夏祥微一点头,目光坚定之中又有了一丝义无反顾的决绝,不由夏祥心中一凛。想起见王的嘱托,不由眯起眼睛认真想了一想,继续默写他在贡院考试时所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因早已烂熟于胸,是以一挥而就。

写完之后,才又开始切入今天殿试的题目。《民监赋》的题目并不偏僻晦涩,难度中下。不过若是难度中下的出题,越不容易写出新意。夏祥提笔深思片刻,终于落笔破题了:“运启元圣,天临兆民……”

正好高亥路过夏祥身边,眼睛一瞥,正好落在夏祥的破题之上,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心想夏祥果然是个人才,只第一句破题就颇有吉祥之意。

高亥又走了几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张厚的身后,见张厚的破题之句是“天监不远,民心可知”,不由眼皮跳了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讲武殿不是朝会大殿,又因是主持考试,文昌举、陈封、章则日以及多增加的几名阅卷官,坐在文案之后阅卷。滕正元的试卷递交上来之后,文昌举看也未看试卷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凛然,随即拿起红笔在滕正元的试卷之上一划,当作废卷抛到了一旁。

众考子一看,心中大惊,脸露愕然惊恐之色,都忙埋头继续书写文章,不敢再抢先交卷了。

文昌举既然杀鸡儆猴,就索性一杀到底,低声对陈封、章则是说道:“取消滕正元第二第三场考试资格。”

殿试共分三场,此为第一场。若是允许参加第二第三场考试,滕正元或许还有机会翻身。取消了后两场的考试资格,相当于滕正元前功尽弃,之前参加的省试也一并作废,此次大比,便没有名次了,只能三年后再来。

向来只要是通过省试参加殿试者,都会有名次,哪怕排名最后,也算是有出身了。众考子面面相觑,只不过第一名交卷,就被取消成绩,卷子看也未看就当成废卷丢弃,也太不讲理了。

若是在平常在其他地方,众考子必定拍案而起,要争上一争。只是此时身在讲武殿,皇上在坐,谁也冒犯天威?万一一言不慎惹怒了圣上,别说功名被除,怕是连身家性命也难保了。是以众考子敢怒不敢言,只是继续埋头写文。

又不多时,夏祥起身第二个交了试卷。

文昌举眼皮抬也未抬,并不多看夏祥一眼,目光淡淡地落在了夏祥的试卷之上——和省试是糊名考试不同的是,殿试不再糊名——脸上的肌肉猛然抽搐几下,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他双眼猛然上翻,目光如电般射向了夏祥。

夏祥淡然而笑,微鞠一躬,转身走了。交卷之后要出殿休息,不得在殿中停留以免打扰其他考子。

文昌举的目光在夏祥后背之上,如影随形,久久不肯收回,直到夏祥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收回目光,急急地将夏祥试卷从头到尾通读一遍,汗水流了下来。

当年司马饰读到连车的文章时不觉汗出,是因为连车文章铿锵有力,一团锦绣,文昌举读夏祥文章汗如雨下,可不是因为夏祥文章众无有,水之汉江星之斗,而是夏祥殿试的试卷居然和省试时的试卷一模一样!

文昌举大惊失色,他强压心中的骇然,又看了一遍夏祥的文章,他没有看错,确实是夏祥省试之时的文章,一字不差。他蓦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惨白,二话不说红笔一抹,又将夏祥的试卷当成了废卷,扔到了一旁。

陈封眉毛一挑,就要发作,却被章则是悄悄一拉袖子,只好按捺住了心中的怒火。章则是一脸春风拂面的笑容,冲陈封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章则是笑完之后,又一脸关切地问道:“文尚书,可是身体不适?”

文昌举肃然正色地摇了摇头:“为圣上办事,本官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小小身体不适,何足挂齿?”

张厚目睹了夏祥交卷之后又被文昌举一笔划掉功名的全过程,他目瞪口呆,不知是该惋惜夏祥好不容易榜上有名得以参加殿试却又再次被文昌举拿掉了晋身机会,还是该庆幸方才他本想抢在夏祥面前交卷,却晚了一步,躲过了一劫?

只是文昌举何以对夏祥如此穷追猛打?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非要毁了夏祥前途?又是在殿试之时,皇上亲临,他还敢如此大胆,难不成有什么隐情不成?

张厚想了一想,见无人再敢交卷,便起身交了试卷。他不信文昌举会连他的试卷也一笔作废,如果真是如此,文昌举就是疯了。

张厚交卷之后,有意停留片刻。见文昌举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他的试卷,并没有拿起红笔一笔划下,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随后,沈包、吴永旺、蔡北等人也陆续交卷。

张厚出了讲武殿,见夏祥和滕正元二人站在殿外的台阶下,各自望天,不由摇了摇头,快步来到二人面前,将文昌举废掉二人试卷之事一说。夏祥不慌不忙地笑了:“果不其然,文尚书还是没能沉住气,可惜了。”

滕正元也是一脸淡定,并没有惊惶失措,他仰面朝天,冷冷一笑:“做贼心虚罢了。既然他徇私舞弊,有讳圣贤教诲,罔顾国法,我二人便要‘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拼了性命也要为天下子考子讨还公道!”

“如何讨还?”张厚虽有几分同情夏祥遭遇,却觉得夏祥和滕正元过于自信和不知天高地厚了,冷笑说道,“行事莫要书生意气,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滕正元轻蔑地哼了一声:“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书生仗剑,也可平天下。”

夏祥摇了摇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多说无益,且看事情下一步的态势如何发展。

不多时大多数考子交卷出来,各自议论一番,陈封出来了,站在台阶之上,宣布了第一场考试的结果:“除滕正元、夏祥之外,其余考子准备第二场考试。”

众人哗然,方才有人并未注意到夏祥、滕正元二人的试卷被废弃,听闻此言,不少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省试通过之后参加殿试者,极少有被刷下,最低也会是一个五等同进士出身。

夏祥和滕正元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有人安慰,有人想要问清缘由,有人嘲笑,有人漠然。夏祥和滕正元却是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留给了众人两个寂寥却又洒脱的背影扬长而去。

第二场考试刚一开始,文昌举见考子中少了夏祥和滕正元,嘴角悄悄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高亥也是微微一笑,神秘而意味深长。陈封和章则是对视一眼,二人会心一笑。

考试才开始不久,忽听外面传来“咚、咚、咚”的鼓声,鼓声悠远而沉闷,文昌举正手提毛笔批阅试卷,人惊手松,毛笔失手落在了试卷之上,弄得试卷花了一片。

“何人在敲登闻鼓?”纱帘后面传来皇上威严的声音,“带上来。”

“皇上,此时正在殿试,若是打扰了考子行文,是为不妥……”文昌举想要阻止皇上,心中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万万没想到夏祥和滕正元会敲响登闻鼓。

悬挂在府县衙门之外的登闻鼓,可以由百姓直接击鼓喊冤。悬挂在朝堂之外的登闻鼓,可以由臣民击鼓向皇上谏议。大夏之初,太祖立下规矩,凡击登闻鼓,皇帝不管在干什么,都必须上朝听取谏议。

“祖宗规矩不可废。”皇上只淡淡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说。

文昌举知道圣意已决,无奈之下只好暂停殿试,令人带击鼓者上殿。不多时,夏祥和滕正元在内侍的带领下,再次来到讲武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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