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范仲淹依旧去忙自己的事情,范宁都呆在欧阳修府练字,范仲淹怕他有失,无法向他父母交代,便不准他再出门。
虽然范宁还想再去逛逛勾栏瓦肆,但范仲淹有过交代,不让他出门,欧阳倩也不肯带他出去。
好在回家孝敬父母的礼物已经买好,给母亲买了几色张古老店的胭脂和两瓶玫瑰香水,给父亲买了两瓶山园子店的千日春好酒。
范宁也打消了出去游玩的念头,专心在府练字。
这天下午,范宁写完字,独自在府闲逛,路过客堂时,却见一名年轻男子坐在客堂,似乎是在等欧阳修回来。
范宁见男子茶碗已空,便跑去厨下,让人点了一壶茶。
“客堂那个年轻人是谁,已经坐了很久了吧!”
管家呵呵笑道:“他呀!也算是老爷的弟子,每次回京都要前来拜访,老爷很器重他。”
“他是谁?”范宁有点好,能让欧阳修器重的人,想必不会是普通人。
“他好像叫....对了,他叫王安石!”
“叫什么?”范宁掏掏耳朵,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官人,他是叫王安石,一届考进士,听说刚刚升为县令。”
范宁忽然明白了,难怪祖父说自己会遇到王安石,原来王安石是欧阳修的弟子,这并不是巧合啊!
这时,茶点好了,一名下人端起茶壶正要送去,范宁连忙笑道:“让我来!”
他接过茶壶,快步向客堂而去。
.......
年轻男子正是王安石,他进京是来参加相公庞籍的寿辰,庞籍对他十分器重,特地派人给他送去一张寿帖。
王安石今天刚下船,便赶来拜访恩师欧阳修,不料欧阳修却不在家,他已经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
一碗茶早已喝干,他正口干舌燥,见一个少年端茶壶进来,王安石连忙起身感谢。
“你是在等欧阳前辈?”范宁笑问道。
年轻男子听范宁口气,似乎并不是恩师府人,也不是恩师学生,他不敢失礼,连忙抱拳道:“我刚从鄞县来,进京公干。”
鄞县是今天宁波,范宁眉头一挑笑道:“那咱们是半个老乡啊!我从吴县过来。”
“原来少郎是平江府人,那里人杰地灵,好地方,范相公是吴县人。”
“范相公是我祖父,我随他一起进京!”
年轻男子恍然,再次行礼,“原来是范公之后,失礼了,在下王安石,对范公新政敬佩万分!”
果然是王安石,范宁又稍稍打量一下这个年轻人,完全是一个很朴实的乡下后生,哪里有半点名相的风采?
“原来你是王安石!”
“范少郎也知道我?”
“久闻....大名了!”
范宁差点说出久闻‘拗相公’大名,这时候王安石才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离相公的距离还远呢!
不过再仔细看,范宁还是感觉到了王安石与众不同的气质。
只见他长一张方脸,浓眉深目,目光炯炯有神,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正气。
范宁不由暗暗夸赞,不愧是历史着名的改革家,从他的气质能看出他百折不挠的性格。
王安石轻轻叹口气,“令祖的庆历新政,可惜了!”
范宁之所以对王安石有特殊兴趣,是因为他曾经看过几篇关于王安石改革的论述。
王安石虽然精准切了大宋的顽疾,但他并没有找到病因,导致他改革不得其法,理不清思路。
俨如一只无头苍蝇东奔西撞,浪费了大量时间和资源,最后众叛亲离,以至于失败。
令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范宁每每掩卷长叹,如果自己回到大宋,他一定要狠狠将这个拗相公敲醒,告诉他正确的改革之道。
而今天,自己坐在王安石面前,犹如站在历史的长堤,范宁并不想挖开大堤,让历史长河彻底改道,这不是他的使命。
但他希望大宋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变得更加美好,这也是他最大的心愿。
范宁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让内心平静下来。
良久,范宁淡淡笑道:“新政马仓促,没有根基,不得其法,如空楼阁,不失败才怪!”
“这是令祖总结的?”
范宁摇摇头,“这是我说的!”
王安石吃了一惊,他又细细品范宁话之语,越品越觉得深刻。
庆历新政是推出太仓促,在朝根本没有达成共识,才一年因反对者太多而失败。
王安石在同辈好友被戏称为王变法,并不是他到年后才有变法之心。
他在读书时胸怀大志,一心要做番事业,改变大宋积贫积弱的局面。
前年范仲淹实施新政时,他只恨自己太年轻,不能鞍前马后跟随。
所以只要提到变法新政他便兴致盎然,尤其对面是范公的孙子,虽然年少,想必见识也不凡。
王安石不知道一个多月前,范宁还在村里被人叫做范呆呆,足不出村,最远只去过小镇。
王安石连忙问道:“少郎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说新政没有根基呢?”
范宁知道后来王安石变法走了不少弯路,导致挫折重重,最终失败,便有心指点他一下,或许变法的命运会多少有所改变。
现在王安石还年轻,可塑性极强,现在教他,能改变他的思路和原则,如果等十几年后再教他,只能是左耳进,右耳出了,拗相公的性格可不是一般的固执。
范宁又给自己的茶碗里斟满,笑问道:“那我先问你,变法的本质是什么?”
王安石沉思一下道:“变法的本质是兴利除弊,改变一切阻碍大宋富强的陈规旧制!”
范宁摇摇头,“那个是变法的方向,不是本质。”
“那你说变法的本质是什么?”王安石开始固执起来,很认真地和范宁争辩。
范宁伸手蘸一点茶水,随手在桌画了个圆,又在圆的内部打个叉叉,轻描淡写说道:“这是变法的本质,通俗地说,是分饼!”
王安石呆了一下,喃喃道:“分饼?”
“对!分饼。”
范宁又继续道:“天下的财富是这块大饼,权贵占得太多,百姓和朝廷占得太少,所以弊端百出,国家积弱,百姓积贫,所谓变法的本质是要把权贵的财富切走一块,分给朝廷和百姓。”
范宁用最通俗的语言,血淋淋地撕开表象露出了本质,王安石俨如被雷击一样,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一直认为大宋积弱积贫是因为各种陈规陋习阻碍了大宋走向富强。
如朝廷对军队歧视,官府对关系民生的资源控制太深等等。
只要能打破各种陈规旧习,精兵简政,梳理清楚各种关系,那么大宋的‘三冗’困境能逐渐扭转。
但今天他却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分饼理论,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想得太肤浅了。
但王安石要被说服也不是那么容易,他立刻反驳道:“也不对,那军队变法应该和分饼无关吧!”
范宁摇摇头,“军队最大的弊端在于冗兵,大宋养了百万大军,朝廷财力不堪重负,我说得没错吧!”
“确实如此!”
“你想过没有,这百万大军又有藏多少贪蠹之辈在拼命吸吮军费?”
范宁目光炯炯地注视王安石,又继续道:“你要变法军制,减少冗兵,削减军费,或者把军费真正用于士兵,那么会侵犯谁的利益?不是分饼吗?”
王安石心如一道闪电划过,他变得沉默不语,不再争辩,而是虚心地聆听范宁的敦敦教诲。
“变法的根基在哪里?在于支持者,支持者越多,根基越牢固,但不要指望权贵会支持你,那是与虎谋皮。
真正支持者是天下百姓,是实权天子,是无数和你一样渴望通过变法而使国家富强的低层官员。
这需要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哪怕是乡间老农,哪怕是宫里的宦官,只要他们都说变法是对的,那么无数声音合在一起会震动天下”
王安石低低叹息一声,“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范宁微微笑道:“说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也不难,这是我刚才说的,不得其法。”
王安石已经完全忘记了范宁的年龄,他起身长施一礼,“请少郎教我!”
“变法要得到大家支持,需要先让大家看到变法的好处,这需要先做一个试点,一个州或者一个县。
在一个试点成功了,然后再推广,会得到大家的认同和支持。
同时试点遇到什么阻碍和反对,然后怎么解决矛盾,这叫积累经验,同时也给了所有支持者信心。
只要有了信心,那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范宁喝了口茶,又继续道:“变法的第二个方法是要循序渐进,先易后难。
象伐树,不可能一刀斩断大树,总要一刀一刀砍,先找最薄弱处下刀,到最后,再粗壮的树也会倒下。
所以变法不能急,得慢慢来,一步步推进。”
范宁的一番话像一把刀,狠狠插进了王安石的心窝,把他的心豁开一个大口子,不仅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来,而且心也被照得亮堂了。
这时,门外传来说话声,似乎是自己祖父回来了。
范宁便起身笑道:“再送王县令一句话,变法要学会妥协,和权贵尽量不要你死我活斗争。
最好的办法是大家一起把饼做大,在分配新饼时多给朝廷一点,多给百姓一点,尽量少地触动权贵的底线利益,抵抗不会过于强烈,那么变法会成功,言尽于此,王县令好好考虑吧!”
范宁把后世总结的,关于王安石变法的经验教训都传授给了王安石本人,但时间仓促,王安石未必能消化,等以后有机会,自己再给他开几门课,好好教授一番。
范宁走了,王安石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
范宁知道自己今天已成功在王安石心种下了一颗种子,它会生根发芽,会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那时,他或许会爬大树之巅,和王安石一起修复这幅壮美的大宋万里江山图。
范宁心情十分畅快,自己今晚一定会睡得很香甜,至于王安石今晚能否睡着,那不关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