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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大骊刑部官员打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勘磨司档案库每一份自述卷宗,都是一篇文字明快、篇幅很短却极为精彩的刺客小传。

一座邱国京城普普通通的市井客栈,苏琅已经换了一身装束,返回此地,屋内还有弟子高油,正襟危坐,终究是担心师父这趟出门会有意外,总不能才认了师父没几天,就要身负血海深仇,还没学到几分真本事,便从此走上为师报仇之路吧。

苏琅从包裹里拿出一只木盒,从中取出文房四宝,坐下后开始研墨,闭目养神片刻,提笔蘸了蘸墨汁,开始在纸上写起邱国京城之行、青楼刺杀的见闻记录。

耐着性子不问什么,高油坐在一条长凳上边,望向苏琅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师父,在写什么」

苏琅说道:「一份给大骊刑部查阅的详细记录。」

高油哦了一声,不敢多问。

苏琅犹豫了一下,招招手,让高油坐在桌边,将写完的两页纸递过去,刚好写到黄阶被那青楼花魁偷袭之前,苏琅说道:「切记看过就忘。」

高油仔细看完两页纸,除了学习剑术打熬筋骨,这段时日自然是认了些字的,少年随口说道:「师父,若是我,就要格外小心这位花魁了。」

苏琅神色不变,问道:「为何」

高油说道:「这黄阶分明是个精通暗杀的行家老手,偏偏只有人数最少的这间屋子里边,那位睡一宿便要开销三百两银子的花魁就无意间醒了搁我,可不信她只是个吓坏了的花魁。再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去赌庄可以赌运气,可是这种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边的活计,总不能随随便便赌命,既然不好随便杀人,也要立即敲昏了她。若那花魁真是个歹人,假设啊,黄阶要么是粗心了,要么就是双方早就认识,却担心隔墙有耳,比如师父你不就在外边盯着他好像也不对,若是相认了,那花魁只管装睡便是,咱们武夫不是可以聚音成线偷偷言语嘛,不对,又不对了,如果黄阶与她是老相好呢,说书的,不总说一句情难自禁,比如黄阶其实有了最坏的猜测,她的谍子身份已经暴露了,必须二选一,只能活一个……师父,我就是随便乱猜的。」

在少年家乡的那条巷弄里边,便有好些最低廉的窑子,和那倚门卖笑的暗娼,所以瞧见纸上写那一宿三百两银子的开销,看得高油眼皮子直打颤,那位花魁是全身金子做的女子么。以前他跟万言路过门口都要喊姨、或是喊婶的几位妇人,少年本来有个志向,就是攒了二三十两银子,就给她们寄过去。师父听说过此事,只是说句有心了。银子则是一两都不给的。

苏琅露出笑容,点头道:「为师没有看错你,果然是块当谍子的好材料。」

自己后边写的内容,不用给这小子看了。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刑部勘磨司那边自有计较。

高油挠挠头。

苏琅故意皱眉,神色不悦问道:「怎么有这么多的奇怪想法」

高油神色尴尬,照实说道:「师父,当那扒手,也不容易的。我跟万言六岁起就开始做这个勾当了,可没有师父教,都是无师自通,看人不准,下手不快,就要挨揍的,一巴掌打得原地转圈圈都是常有的事,万言有次被人踹得狠了,便落下了病根。所以每次吃了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事后我们哥俩就要合计合计,好好琢磨一番。」

苏琅笑道:「倒是行行出状元。」

高油如释重负。只要师父不将自己驱逐出门,看轻几分,算得什么委屈。

苏琅便与这位徒弟多说了些内幕,「黄阶盯着那几个邱国当朝权贵杀,我就负责盯着黄阶,既是防止发生意外,走脱了某条漏网之鱼,或是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官员身边,兴许藏着高手,当然我也有监督黄阶的

意思,防止他有任何不轨意图,以及违禁举动。他递交给刑部的记录,与我给的内容,每个细节,都必须严丝合缝,对得上,如果被刑部勘磨司官员发现某处漏洞,就要按例复查,轻的,我们需要走一趟京城刑部,严重的,就是直接派人找到我们当面询问了。刑部武选司郎中,就是负责盯着我的人,算是之一吧。而刑部侍郎赵繇,就是盯着他们这些官的官。至于是谁来负责盯着赵繇,如今朝廷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天晓得。」

高油惊叹不已,「这么说起来,那位赵侍郎,真是天大的官了。」

苏琅笑了笑,「这么说也没错。」

高油好奇问道:「这次对邱国出手,咱们大骊来了很多的高手」

苏琅点头道:「为师只是做具体事务的人,不参与谋划,不过也简单,大致估算一下,两份名单上边,总计大概五百号人物,为师跟黄阶这样的,属于大骊兵、刑两部在内的几个机密衙司成员,再加上从邯州在内三州驻军当中,临时抽调而来的随军修士,明里暗里,不管有没有真正出手的,怎么都该有三百人左右。」

高油震惊道:「这么多!」

苏琅笑道:「多吗」

高油小心翼翼说道:「打个五折,一天之内,把邱国当官的和带兵打仗的杀干净,都绰绰有余吧」

苏琅笑着摇摇头。

高油问道:「师父,是我说错啦」

苏琅放下笔,正色说道:「谁负责杀谁,不全看境界高低,这是其一。就像为师觉得你适合做这个行当,跟高油此刻的境界高低,就关系不大。每场刺杀,既要做事稳当,保证结局,又能让黄阶他们有所历练,这是大骊刑部培养谍子的一贯宗旨。比如黄阶在青楼做了几年最为贱业的行当,就是一种熟稔各种人情世故的历练,他将来更换地盘,转变身份,例如去扮演一掷千金的富贵子弟,脂粉堆里打滚的王孙公子,那么无论是谈吐,见识,气度,定然是可以胜任的,只会演得比真的比还真。这是其二。」

「最重要的,是第三点。以后的"黄阶"们,或是你高油,都是可以当官的,身份由暗转明。虽说你们不是走科举这条道的清流正途出身,但是大骊王朝有两条专门为你们设置的升官路线,你们甚至有朝一日,还有机会主政一方。据我所知,官身最高的,已经做到了大骊王朝的府尊、郡守,好像还有一位碛州副将。」

苏琅微笑道:「传言我们刑部的马尚书亲口说过,官分两种,读书厉害官,做事务实官。」

不过尚书大人后边还跟着一句,我就是那种读书很厉害、做事更务实的官了。

高油一听就乐了,「那个马沅嘛,我晓得的,家喻户晓的大官嘛,是那上柱国鄱阳马氏的家主,我们京城那边都说他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

苏琅也不训斥这名徒弟的口无遮拦,没大没小。

高油一下子焉了,神色复杂起来,轻声道:「师父,以前跟万言他们几个,每次提起马尚书的事情,总觉得就是个逗乐解闷的笑话。现在认了师父,才晓得赵侍郎的无比厉害,便一下子觉得那马沅,既然官帽子比赵侍郎还要大些,定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了,说不定我将来哪天跟马尚书见了面,说话的时候,舌头都会捋不直吧。」

苏琅也觉得这个说法有趣,「没事,反正机会渺茫,想要丢人现眼都难。为师至今也未能见过马尚书,不曾有机会当面聊一句。」

苏琅瞬间伸手抓起桌上的剑鞘,朝弟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苏琅更换嗓音,故作慵懒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个能让男人听了酥掉几两骨头的妩媚嗓音,「屋内的客官老爷,需不需要

让姐姐进来暖暖被窝价钱好商量……」

那女子说着便自顾自笑起来。

苏琅满脸无奈,不过仍是松了口气。

高油压低嗓音,惊喜道:「周姨!」

苏琅快速收好那几页纸藏在袖中,看了眼桌上木盒,犹豫了一下,便没收拾,去开了门,果真是周海镜。

她身边还有个笑眯眯的英俊男子,腰悬一枚紫皮酒葫芦。

苏琅大为意外,立即拱手道:「刑部二等供奉苏琅,见过曹侍郎。」

方才屋外廊道中,是周海镜帮忙曹侍郎隐藏了呼吸和脚步声响还是说

曹耕心拱手还礼,「幸会幸会,久闻青竹剑仙的大名,如雷贯耳,我跟周姑娘刚巧路过,打搅打搅。」

谁对谁如雷贯耳还真不好说,苏琅侧过身,让他们走入屋内,轻轻关上门,深知言多必失,苏琅便不再开口。

曹耕心望向高油,再次拱手,笑嘻嘻道:「这位小兄弟好,一看就是个有官气的年少俊彦。」

高油早已经识趣起身,不用师父提醒,就已经远离那张桌子,站在床铺那边。

听到这位「曹侍郎」的搭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望向师父那边,苏琅却没暗示什么。

少年一头雾水,侍郎哪里的侍郎这处邱国的总不能是与那位赵侍郎一般官大的人物吧当官的,都这么吊儿郎当的吗那我跟万言,岂不是天生就是当大官的料算了,万言这个不讲义气的王八蛋,已经跑去山上当神仙了。

曹耕心笑问道:「小高兄弟,瞧见了陈先生,说话能把舌头捋直吗」

高油疑惑道:「哪位陈先生」

曹耕心笑道:「他去过你们那条巷子、找过你们周姨啊。」

高油顿时乐了,「侍郎大人是说他啊,陈宗主嘛,认得,怎么不认得,一看就是个江湖高手,没少聊……也没多聊,反正就是蛮和气一人。」

穿布鞋的家伙,听周姨说贼有钱一财主,嚯,财不露白,老江湖了。

曹耕心哈哈笑道:「那你还怕什么马尚书,以后见了面,直接问他是不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我也好奇此事多年了,小兄弟如果得到了答案,记得跟我说上一说。」

苏琅瞬间心中了然,差点没忍住骂娘。真是他,真当了那

这位青竹剑仙随即转念一想,当年那场问剑,自己算不算虽败犹荣

哪怕明知道对方是个侍郎官,可高油实在是害怕不起来,低声道:「我又不是傻子。」

苏琅怕高油说错话,只得硬着头皮笑着介绍一句,「高油,这位曹侍郎就是我们大骊京城的吏部侍郎大人,不是邱国的。」

高油瞥了眼曹耕心的酒葫芦,嘿了一声,神色腼腆道:「师父,猜是猜到了,根本不敢当真。」

吏部的曹侍郎,在京城那边,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一等出身,二等才情,三等官,末等的人品,好醇酒妇人,出了名的不务正业。说句难听的,就是那种烂大街的名声。不过如高油这般在地面上讨生计的少年无赖,每每扯闲天,聊起这位貌似只有平易近人一个优点的曹侍郎,却是羡慕得很。

都说曹侍郎小时候就开始做春宫图的买卖了,京城市井坊间传得玄乎,不知真假。

曹耕心坐在长凳上,双手抱住后脑勺,习惯性往后一靠,吓了一跳,赶忙坐正身体,脸色有些尴尬,说道:「我在剑舟那边,最不受待见,确实是贬了几个官,可也升了更多的官啊,像黄阶这样的,虽说有些纰漏,做事不够老道,功劳却是实打实的,就必须升官嘛。结果还是快要被几个比较大的官老爷指着鼻子骂了,估计我敢还嘴半句,他们就敢把刀子架在我脖子

上边了。凑巧周姑娘发现你这么个熟人在这边,我们就麻溜儿来这边躲清静了。让赵侍郎独自顶上去,挨那唾沫星子。」

高油毕竟不曾公门修行过,少年只是觉着曹侍郎言语风趣,不去当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鸟。

苏琅却是清清楚楚知道什么样的贬谪,才会让邯州将军在内的几位,暴跳如雷,不惜直接与一位有个上柱国姓氏的吏部侍郎对着干。简而言之,这次不光是对邱国动刀子,大骊邯州官场内部,也是挨了刀子的。

周海镜笑道:「剑拔弩张,差点打起来。一个大老爷们,躲在两个娘们身后,真是豪气干云。再看看赵繇,怎么做的,同样是侍郎官,不退反进,伸手指着刺史司徒熹光跟邯州将军鲁竦的两张脸,大骂不已,他们敢还嘴吗赵侍郎骂那两位封疆大吏就跟骂孙子似的。」

曹耕心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无奈道:「人比人气死人。他娘的,以后我要去刑部当差,吏部这地儿,烫屁股。」

苏琅试探性问道:「接下来是要补位还需要有人盯梢一段时日」

周海镜啧啧称奇。

曹耕心点头道:「那些空出来的位置,已经掉了旧主人脑袋的官帽子,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武将,都有一到两位早就预定的候补人选,顶替上去,例如首辅庄范和大将军窦眉让出的位置,邱国庙堂里边都要争,得抢。还有那个韩锷刚刚登基,正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邱国朝堂跟地方官场,大体上还好说,是比较简单的,至于山上仙府和江湖门派,就更容易了,简直就不算个事,当然也有些位置是短期之内无人能替代的,就会比较棘手,例如各地书院,在野清议这一块,就要多费些精力了,除了那些涌入邱国朝野、只需照本宣科的说书先生们,估计还需要一些朗朗上口的市井歌谣,再加上广为流传的几句谶语吧,不过还行,总之都在国师府那边的预期之内。至于效果如何,确实还需要再看两三个月吧。」

高油在听天书。

苏琅心情极其复杂,拗着性子说了一句,「不敢想象。」

曹耕心笑了笑,「各有各的不敢相信吧。」

大骊京城,只说自己管着的地支十二人,余瑜最近不就都快纠结死了还有皇子宋续那边,又好到哪里去了

崔国师在的时候,滴水不漏,处处运转顺畅至极。

崔国师不在,这才几年功夫,大骊王朝某些地方就开始……

别的不说,远的不谈,只说国师府那几个文秘书郎地支一脉的周海镜也好,邯州副将黄眉仙也罢,杀他们就跟捏死鸡崽儿一般容易,可如果真正到了官场

何况修道之人讲求一个远离万丈红尘,道心不蒙尘,形神不被俗世缠缚,岂是戏言。

曹耕心神色如常,问道:「还约了两位贵客在此见面,苏供奉介不介意我们鸠占鹊巢」

苏琅起身笑道:「既然没有收到额外的刑部调令,那我跟弟子高油,本就需要立刻离开京城。」

曹耕心笑道:「这位小兄弟,烦请苏供奉好好栽培,学得一身高强本领,下次你们师徒再去京城述职,可以去我那边坐坐,反正刑部跟吏部都在南薰坊,不差那几步路。」

苏琅抱拳告辞,「一定。」

师徒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两位。

英俊青年,后衣领插着一把折扇,像那浪荡不羁的贵家子,身边女子头戴幂篱,侍女模样。

他便是在朝堂上「唱名」的青年侍郎,寒素出身,少年神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进了翰林院,辗转两部行走历练,青云直上,三十多岁便当上了一部侍郎。除了当年差点被老皇帝钦点为驸马都尉,邵宛陵的仕途没有任何波折。

而这位捧剑宫女,名叫

韦娴柔,接连枭首三人,教习嬷嬷,年轻太后,少年皇帝。

他们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邱国本土人氏。

一个冒着天大的风险,当上邱国吏部侍郎的第二天,就主动寄出一封密信给大骊刑部。

一个是十二岁就成为大骊刑部谍子,是那京城教坊户籍,尤其精通长袖折腰,惊艳四座。

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内幕,邱国庙堂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周海镜感慨不已,「本来以为苏琅清高,不适合官场,老娘看走眼了。」

曹耕心笑道:「清不清高,也要看人下菜碟。退一步说,官场能够媚上却不欺下,就算能人一个,不敢说一定仕途通达,反正我是很看好这位青竹剑仙的。下次在吏部衙门见了面,一定要问问看当年那场山庄问剑的细节。」

周海镜嗤笑道:「你无聊不无聊。」

曹耕心说道:「苏琅只是官场边缘人物,所以许多想法,还是看得浅了。」

周海镜惊讶道:「曹耕心,你可别贬人抬己,故意在我这边装蒜!」

曹耕心难得在她这边说几句硬气话,没好气道:「我打小就对做官一事怕到了骨子里,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一口唾沫一颗钉,结实得很,你以为我在槐黄县当那窑务督造官,真是每天游手好闲混日子啊在那个地儿,是谁都能站稳脚跟的吴鸢,袁正定,都是绝顶聪明人吧,他们都碰过钉子,栽过跟头的,就只有我全身而退。」

周海镜讥笑道:「既然怕,那你还当个屁的官。站着说话不腰疼,搁这儿说风凉话呢」

曹耕心苦笑道:「身不由己的,何止是江湖和情场。」

敲门声响起,周海镜抬了抬下巴,曹大人赶紧开门去,抖搂你的天朝上国侍郎官威去。

却瞧见曹耕心竟然一本正经整了整衣领,去那边开了门,笑着说两位请进。约莫是邵宛陵见这个位高权重的宗主国一部侍郎,没有挪步的意思,他这才放弃了带上门的想法,率先走向那张桌子。韦娴柔摘了幂篱,与曹耕心施了个万福,跟着邵宛陵站在桌边。

曹耕心关了门,神色认真,转身拱手道:「幸会。」

周海镜倍感意外,破天荒如此礼数,咱们曹侍郎莫不是被谁附体上身啦

曹耕心开门见山问道:「邵宛陵,没有让你立即补缺兵部尚书,会不会心里有气」

邵宛陵摇头道:「我不适合职掌兵部,不单单是年龄资历的问题,我只适合吏部或是刑部,晚几年再升任尚书,没有任何问题。」

曹耕心点点头,「今天来此约见,是国师让我捎句话,要问你,愿不愿意去大骊京城通政司任职刚好通政司近期会有一些不小的位置变动,那些空出来的位置里边,就有合适你的。」

「当然不可能跟邱国这边是一样的品秩,毕竟过于惹人侧目了,对你以后在大骊王朝的仕途发展,以及在家乡这边的朝野清誉,可能都会有不大不小的隐患。但是我曹耕心可以在这里保证,只要你去了通政司,有几分本事,就能有几分与之相称的实权。」

周海镜吃惊不小,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只差没有跟邵宛陵说去大骊通政司飞黄腾达了吧

不曾想邵宛陵眼神坚毅,摇头道,「我求官,但是不求大骊的官。说句大言不惭的,就算曹侍郎今天绑我去大骊京城,我也不会当官。甚至是那位国师亲自站在这里,我还是一样的说法!」

沉默片刻,邵宛陵缓缓说道:「今天我可以反了名正言顺坐龙椅的皇帝韩鋆,如果哪天邯州官员变得跟邱国一般无二了,我一样会反了宗主国,反的就是你们大骊王朝。当然了,你们大骊的官员太厉害,又有一些,当官当得实在是太聪明了

,估计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是悄然暴毙的下场,而且一定是死得极其罪有应得无妨,死不足惜。」

说到这里,邵宛陵自嘲一笑,忍了又忍,终究是一个没忍住便爆了粗口,「干他娘的,被那帮死不足惜的家伙每天念叨着死不足惜,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话,变了味道了。」

曹耕心思量片刻,抬手一拍桌面,笑容灿烂道:「士志于道,斯文在兹。」

韦娴柔听得眼睛一亮。

曹耕心很快埋怨道:「有些话,太犯忌讳了,你别跟我说啊,你得亲自去跟国师说。」

周海镜伸手挡在嘴边,与那瞧着十分羞赧腼腆的年轻女子小声说道:「那句评价,是国师说的,曹侍郎只是借用。」

曹耕心脸皮厚,无所谓这种当面拆台的言语,自顾自说道:「太会当官,确实不好。」

邵宛陵说道:「终究只是极少数,否则我也不会……」

曹侍郎反而更加心情郁郁,摆摆手,打断邵宛陵的话头,咱们暂时不聊这个,他从袖子里边掏出一块二等供奉牌,递给韦娴柔,再解释一句,「本该是刑部赵繇亲自拿给你,但是他现在脱不开身,就由我代劳了。」

韦娴柔立即从袖中摸出那块三等无事牌,做了交换。

周海镜本就是心细如发的女子,她看得出来,韦娴柔藏着心事呐。

曹耕心将其挂在腰间,见几人都是诧异的眼神,曹耕心问道:「干嘛犯法啊,过过瘾不行啊。」

韦娴柔轻声说道:「曹侍郎,按照大骊刑部律例,擅自佩戴无事牌,不但犯法,而且罪责不小。」

柔柔怯怯的气态,莺声燕语的语调。

曹耕心一挥手,「我是国师身边的大红人,也是赵繇的拜把子好兄弟……吹牛总不犯法吧」

一只手掌按住曹侍郎的肩膀,那人微笑道:「吹牛是不犯法,你好歹打个草稿。」

曹耕心转过头,笑道:「国师怎么亲临此地了」

除了陈平安,还有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和那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青年。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迎客。

其余两位更是蹦跳似的站起来。

陈平安不理会曹侍郎,与他们拱手笑道:「见过邵侍郎,韦供奉,这些年都辛苦了。」

邵宛陵默然作揖。

韦娴柔下意识拱手还礼,立即抽回手,施了个万福。

曹耕心想要站起身表示表示,却被陈平安双手按回长椅。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我来这边,除了登上大骊军方剑舟见识见识,再就是来京城这边,跟两位姓马的大骊新谍子打个照面,他们是我强塞给大骊刑部的,我不能被赵侍郎看笑话。当然了,主要还是想要和邵侍郎和韦供奉混个熟脸,估计曹侍郎也当不好说客。」

曹耕心说道:「国师大人,我可是连那八个字的评价都抛出来的,仍是无法打动邵侍郎。」

邵宛陵笑道:「不说还好,曹侍郎那么一讲,我若是官迷,随便去了大骊京城,岂不是让国师看走眼估计我会前程堪忧,可能曹侍郎也要吃些没由头的挂落」

曹耕心揉了揉下巴,「真是这么个理。我果然不适合混官场,绕不过你们这些人精。」

韦娴柔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万分讶异,曹耕心怎么敢这么跟这位大骊新国师说话

「你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韦供奉,此次邱国变故,大骊兵刑两部的部署,其实都比较仓促,属于被我赶鸭子上架。你是当之无愧的首功,整条剑舟,无人有任何异议,所以我在剑舟那边,本来是想要直接将你跳级提升为头等供奉的,但是赵繇不肯

点头,说这个口子一开,大批刑部供奉以后依葫芦画瓢,觉得是条破格提拔的捷径,做事情容易失了分寸,学得不像,反而坏事。赵侍郎负责管这条线,他都这么说了,我觉得确实有道理,不过赵侍郎也算退了半步,说以后由他亲自跟韦供奉对接事务,可以完全绕开刑部诸司。这里边的门道,有哪些具体细节,赵繇近期会找你面议。」

一听到「韦供奉」称呼,韦娴柔便猛地站起身。

她神采奕奕,紧紧抿起嘴唇,一直轻轻摇头或是点头,耳边鲜红如一片人间最袖珍的火烧云。

陈平安偏移视线,笑问道:「邵宛陵,真不去大骊京城通政司」

邵宛陵站起身,摇摇头,试探性问道:「能否恳请国师帮我与长孙尚书道贺」

曹耕心忍着笑,得嘞,国师大人,也是一位蹩脚的说客。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肯定帮你美言几句。场面话,打官腔,我自然远不如你们,却也不算门外汉。」

曹耕心看了眼邵侍郎,骂你不识趣呢。邵宛陵看了眼曹侍郎,说你没个正行吧。

陈平安告辞一声,带着小陌和谢狗一起离开客栈,在那客栈附近的僻静巷弄,身形皆是拔地而起,化作三道璀璨剑光,好似长虹劈开青天,直奔那座邱国仙家领袖的玉舫派。

先前在剑舟之上,曹耕心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赵繇还在跟司徒熹光、鲁竦那拨封疆大吏对峙。

只说那六位在邱国朝堂上边历练的郎中,二升二贬,还剩下两个直接被刑部带走了。

他们根本没有察觉到巨幅地图那边,有个青衫男子双手负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等到他们察觉到不对劲,陈平安正在跟一旁的邯州副将黄眉仙询问一些行军事宜,之后陈平安就只是跟赵繇聊了韦娴柔的破格提拔一事。

司徒熹光跟鲁竦几个被视为邯州太上皇的大骊地方重臣,就没敢开口说话。

他们不是忌惮什么剑仙、隐官的境界身份,只是害怕一个行事风格太像绣虎的新国师。

昔年,「所以若是与我政见不合,那就是你错了。」

如今,「我之于大骊王朝,是雪中送炭。大骊之于我陈平安,是锦上添花。你们要心里有数。」

日头渐高,万里无云,青天一色,遥遥见到那座仙家道场,群山如簇剑,片片撞入眼帘,其中一峰顶有异色,宛如仕女簪花。

修道幽居的仙家们,便在此清隐。他们偶尔出山,不是护国真人便是豪门世族的供奉。

三位访客开始进山,溪涧随山转,人随溪涧行,群山雾合,水光云气,撩绕衣衫。

走在山路间,谢狗咧嘴笑道:「公子,当真不见见邱国京城那边的马氏兄弟见了面,肯定有趣。我先前偷看过几眼,啧,了不得,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如磐石,必须刮目相看。」

玉宣国京城的兄弟二人,马川和马璧。他们的境遇,可能要比如今在扶摇宗的几个更加苦不堪言。梦醒之后,一死了之连那投胎转世为畜生的梦境,都早早替他们想好了的。想要剃发当僧人,遁入空门,逃离红尘哪有这样的好事。陈平安早就让他们当过了,算是彻底堵死了他们这条退路。

谢狗开始张大嘴巴啊啊啊的,碰壁空谷荡起阵阵回音,她让小陌也试试看,很好玩的。

小陌却在跟自家公子聊正事,「无一人死亡,简直是个奇迹。「

陈平安说道:「哪个不是人精,一个个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在既定规矩之内,都要保证做得很漂亮,挑不出瑕疵。毕竟皇帝陛下,国师府,六部堂官,有资格出席御书房小朝会的,全都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小陌问道:「公子,接下来刑

兵吏三部之间的互纠互察」

陈平安说道:「看着就是了。」

小陌说道:「我跟谢狗能做些什么」

陈平安说道:「你们这双道侣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作为。」

小陌点点头。

谢狗板起脸转过头,学那小米粒咧嘴簸箕大。

玉舫派的诸峰旁支,今天悄无声息死了好些祖师堂成员,不是被那位道号「灵旆」的掌门傅贤寄予厚望的修道奇才,便是那位德高望重的闭关祖师爷的亲传、再传弟子。

从头到尾,老神仙没有解释一句半句,积威深重,祖师爷亲自出关清理门户,谁敢质疑,当真不怕被一并拾掇了对外假称元婴的庞蕴,掌门师侄傅贤一死,在自家道场,老人便是自称玉璞境又如何

先前傅贤带着一位嫡传,下山去了一趟邱国京城,结果回来的,竟然就只有那位徒弟,匆匆御风,神色悲怆,踉跄跨过大堂门槛,跪在那祖师堂内泣不成声,说师父驾鹤归道山了。难得出关主持议事的祖师爷脸色阴沉,说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差点就要毁掉吾家道统七百年基业,提它作甚,死了就死了,将他座椅撤了,死在外边倒也干净省事了,休想在祖师堂有一幅挂像,还要谱牒除名!

将那霍岭大略盘问一番,走个过场,庞蕴对这个劫后余生的家伙劝慰、勉励几句,无非是让他不要多想,就当是一场砥砺道心的红尘历练,如今我们玉舫派正是用人的关键时刻,

庞蕴还临时起意,收了个关门弟子,竟是个不起眼的外门杂役,天大造化,鲤鱼跳龙门了!

祖师堂里边,还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圆脸姑娘,她也不落座,就在大堂内闲逛,看看楹联内容,摸摸金漆柱子。庞蕴也不介绍她的来历,由着所有人猜去。

她也姓傅,不过却是来自神诰宗。金丹境,剑修。

庞蕴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足够了,她那位已经过世的太姥爷,是神诰宗天君祁真的传道人。

傅霁在神诰宗辈分很高,她还有个大骊邯州随军修士的身份,在玉舫派这边逗留,是需要等几个同门晚辈赶来此地,他们是在别处几个仙家门派忙碌,想来不会有什么纰漏,道龄不大,却都是走惯了山下红尘的老江湖了。

傅霁看过了那些挂了的玉舫派历代祖师爷画像。

她没来由想起去了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贺姐姐。

贺姐姐既是修道天才,以前还是神诰宗具体管事的,却常说道人看山河,易起倦怠心。

玉舫派山门牌坊那边,一双相貌酷似的青年男女撤了隐身道术,按下云头,飘然落下身形。

男子头戴道冠,玉树临风,腰缠一条漆黑如墨的缚妖索。女子面容冷峻,极为冷艳,腰间悬挂一条青黄竹节打鬼鞭。

不知是姐弟还是兄妹的两位仙家,好像在等人,也不着急登山,让那既自惭形秽又心有绮念的门房修士,到了嘴边的一句「今儿封山,恕不待客」,都只得轻轻咽回肚子。

很快就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神仙,同样是头戴芙蓉道冠,驾驭一团耀眼霞光,疾速绕过座座山头,如当空拽出一条彩带,到了山门这边,轰然落地,少年大袖一卷,驱散尘土。

那青年见了他,习惯性调侃一句,「短腿骚包,仙气很足啊。」

少年道童哈哈大笑,短腿晃了晃腰杆,刚想要荤话几句,却被那女子冷冷斜眼,只好闭嘴。

早就看见了那三位神诰宗道士,谢狗好奇问道:「山主,一直没问,我们来这边做啥」

陈平安双手笼袖,想了想,神色温和笑道:「这就是好多年前的一个志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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