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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路相逢。

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缓缓停马,大雪满弓刀,精悍异常。

其中约莫半数骑卒手持火把,为首数骑,并未披挂制式甲胄,簇拥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风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人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骑,抿起猩红纤薄的嘴唇,是位翩翩贵公子。

停马于此人两侧的三位贴身扈从,左手边,分别是一位魁梧壮汉手持长槊,槊锋雪亮,在身后骑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还有一位双臂环胸的瘦猴汉子,既无弓刀,也无悬佩刀剑,但是马鞍两侧,悬挂着数颗满脸血污冰冻的头颅。

右手边,唯有一人,四十来岁,神色木讷,背负一把松纹木鞘长剑,剑柄竟是灵芝状,男人经常捂嘴咳嗽。

那位年轻人似乎对自己右手边的中年人最为亲近,高坐马背,身体却会微微倾斜向此人。

中年剑客咳嗽之后,瞥了眼相距五十余步外的三骑,轻声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说,确实是两人一鬼,那女子艳鬼,身穿狐皮,极有可能是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独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纸。”

中年剑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骤然出现一只手指身高的玲珑精魅,通体雪白,背后生有一对羽翅,与风雪融为一体,如此近距离,小家伙都不易察觉。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与神人掌观山河相仿,只不过一个是靠术法,一个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对掌心那个小家伙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飞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缓缓收回袖子。

被这位剑客尊称为“殿下”的年轻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热,身体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风城许氏,我有所耳闻,只是母后舍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为了避嫌,也为了给御史台那帮谏官老爷们节省一点笔墨钱,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山上仙师,这狐皮美人符纸,到底是何物,妙在何处,曾先生学问渊博,又曾远游半洲之地,给我说道说道?”

中年剑客在年轻人言语之时,大概是风雪侵袭,身子骨有些经不起折腾,已经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翠绿晶莹的丹药,黄豆大小,抬手轻轻拍入嘴中,这才脸色稍稍红润几分,服药之后,中年人脸上还有了些笑意,道:“许氏坐拥一座老狐出没的千年狐丘,与许氏结盟,每年都要送出几张成长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纸,远销宝瓶洲各地,风靡大半洲。那些个不愁神仙钱的地仙府邸,大多拥有几位狐皮美人作为丫鬟婢女,符纸美人,落地后,与活人无异,符纸还可以放入阴灵鬼魅,前边那位女鬼,应该就是如此。若是与清风城许氏关系好的山上仙家,购买狐皮符纸之前,还可以送去心仪女子容貌的画像,许氏便会有专人按图刻皮,几位老供奉,皆是精于此道的丹青妙手,从未让买家失望过。”

年轻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马远处的“女子”,眼神愈发垂涎。

虽然他这么多年没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没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离开那座历史上曾经两次成为“潜龙邸”的牢笼,乔装成科举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游历京城的外乡游侠,早已尝遍了千娇百艳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谏官老爷们的家眷女子,稍有姿色的妇人和少女,都给他骗人骗心,所以那些个如雪花纷纷飞入御书房案头的弹劾折子,他甚至可以随意翻阅,没办法,看似森严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样会宠溺幺儿,再说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简单,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团聚,一国之君,哪怕给母后当着面调侃一句顺毛驴,不以为耻,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对那些用来打发无聊光阴的折子,是真不在意,觉得自个儿不给那帮老王八蛋骂几句,他都要愧疚得无地自容。

可是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久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所以中五境神仙当不得,吃不住淬炼体魄的苦头和练桩拳架的,也当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师,至于带兵打仗,杀来杀去,更是没心情。

所以他难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连贤王都不是他,母后当真是宠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当个废物养在身边?那两个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贱种。看看自己现在的惨淡光景,自己被母后找了个由头,跟一头丧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荡来逛荡去,那些个骨子里透着土里土气的乡野女子,早就吃腻歪了,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阀美妇知道伺候人。这也就罢了,自己悄然离京之时,母后还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须亲自带人斩杀大骊斥候,这不是逼着自己走上绝路吗?他其实并不看好空架子的朱荧王朝,内心深处,更想投靠兵强马壮的大骊蛮子,如果他现在是坐龙椅的人,早就打开京城大门了,为那苏高山亲手牵马入京,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他倒是想要见识见识成千上万练气士的厮杀场面,那才是真正神仙打架,马背上的厮杀,两窝蚂蚁较劲吗?

不过这次出门散心还算不错,给自己遇上了位与活人无异的狐皮艳鬼。

年轻皇子乐开了怀。

对方三骑也已停下良久,就这么与精骑对峙。

名为韩靖信的石毫国皇子,朝野上下,最声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亲,笑容渐浓。

有胆识,对方竟然始终没有乖乖让出道路。

不愧是拥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么是书简湖那拨无法无天的野修,要么是石毫国境内的谱牒仙师,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岭的,身份可不管用。

于风雪夜杀人,韩靖信觉得极有感觉,前不久的那场追剿,太过小打小闹,宰了一位秋初时分就已告老还乡、然后离京南下慢如乌龟挪步的御史台官员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种不好,生不出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儿,也没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来,可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讲了,骂自己骂得那么酣畅淋漓,连父皇母后都没落下,一并被自己牵连了,白白给他在士林当中得了铁胆言官的美誉,这也就罢了,那老头儿都不当官了,一路上还喜欢发牢骚,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说,与一些个没本事当官的士林名士,针砭时事,

所以韩靖信反正无所事事,打算当一回孝子,追马赶上那支车队,亲手捅烂了老头儿的肚子,那么多年听多了牢骚,耳朵起茧子,就想要再亲眼瞧瞧那家伙的一肚子牢骚,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宅心仁厚,见着了老家伙在雪地里抱着肚子的模样,实在可怜,便一刀砍下了老头儿的脑袋,这会儿就悬挂在那位武道宗师的马鞍一侧,风雪归程当中,那颗头颅闭嘴无言,让韩靖信竟是有些不习惯。

韩靖信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宝,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凉,据说是云霞山的出产,属于还算凑合的灵器,韩靖信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挥了挥,示意那三骑让路。

那三骑果真缓缓陆续拨转马头,让出一条道路。

韩靖信乐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天真的修士?

那边。

马笃宜轻声提醒道:“陈先生,对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句让马笃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适应的言语,与今夜的刺骨风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对方不会罢休,退让一步,做做样子,让他们出手的时候,胆子更大一些。”

曾掖脸色僵硬,不知是给风雪冻僵了,还是给这句话吓到了。

陈平安没有去看那畏畏缩缩的高大少年,缓缓道:“本事不济,死的就是我们两个,马笃宜最惨,只会生不如死。这都想不明白,以后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别走江湖。”

韩靖信抬手又做了个手势,身后骑卒娴熟策马而出,却并未开始冲杀,只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面阻滞阵型。

显而易见。

先前示意三骑避让,就是猫逗耗子的小把戏,是可有可无的一碟开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着急立即端上桌。

陈平安突然问道:“曾掖,如果我和马笃宜今夜不在你身边,只有你和苏心斋两人两骑,面对这支骑军,你该怎么办?”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额头便已经瞬间渗出汗水。

陈平安不再说话。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讨喜,旁人说的再多,听者只要未曾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就很难感同身受,除非是苦难临头。

但是听不进某些道理的人,其实本就是幸运人。

因为经历过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无需旁人说道理,早已心领神会。

可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陈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发现好像那些对世界满怀恶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人,好像更能够吃了苦头就死死记住,甚至是在更聪明的人身上吃了一点小亏、没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福,就开始揣摩为人处世的道理,认认真真寻思着种种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四两拨千斤,如何损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能否鸡犬升天,全看得道之人的心情与利益权衡……

陈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错的,越错越好。

凭什么要求好人还要比坏人更聪明?才能过上好日子?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为马笃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骑军当中的年轻人,“你们可能没留心,或是没机会看到,在你们书简湖那座柳絮岛的邸报上,我见过此人的面容,有两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韩靖信,是皇子韩靖灵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石毫国京城那边,名气很大,更是石毫国皇后最宠溺的亲生儿子。”

陈平安搓了搓手心,“曾经也与身份与韩靖灵、韩靖信大致相当的皇子殿下,打过交道,同样是兄弟,是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过比起这对兄弟,桐叶洲那两位,脑子好像更灵光些。做事情,不论好坏,最少会算计别人,眼前这位石毫国皇帝老爷的幺儿,好像更喜欢硬碰硬。”

马笃宜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担心,没人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不会连累家族的。”

马笃宜怒道:“这个还需要你告诉我?我是担心你逞强,白白将性命留在这边,到时候……连累我给那个色胚皇子掳走!”

陈平安当然知道马笃宜是真心诚意的,在担心他的安危,至于她后边半句话,兴许就是女子天生脸皮薄,喜欢故意把真心的好话,当嘴上的坏话讲给人听了。

陈平安转头对她笑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你们掉头跑路,对吧?”

曾掖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苏姑娘,想着假设陈先生的情况出现了,自己该如何应对,脑子里一团浆糊,便没听明白这位陈先生的言下之意。

马笃宜却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聪慧女子,不然也无法年纪轻轻就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如果不是惨遭横祸,当时面对那条蛟龙,她当时不知是失心疯还是如何,执意不退,否则这辈子是有希望在书简湖一步步走到龙门境修士的高位,到时候与师门祖师和几个大岛屿的修士打点好关系,占据一座岛屿,在书简湖也算是“开宗立派”了。

马笃宜虽然听出了陈平安的意思,可还是忧心忡忡,道:“陈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马笃宜匆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要为那拨骑军说话,只是咱们书简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气之争,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是斩草除根,一旦跟这个韩靖信起了冲突,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往石毫国腹地,还有走过许多北方州郡,会不会很麻烦?耽搁陈先生的大事?”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看着办的。杀人从来不是目的。不过这个韩靖信,离开京城后,似乎杀人取乐,还上瘾了,扈从当中,马鞍上还悬挂着几颗头颅,瞧着不是大骊斥候,这就意味着绝不是拿去当做军功凭证,而是杀人泄愤之举。”

陈平安随手在空中画出一条线。

这下子不但曾掖没看懂,就连两肩积雪的马笃宜都感到一头雾水。

陈平安一拍额头,对马笃宜说道:“忘记可以将你收入袖中了。”

马笃宜掩嘴娇笑。

韩靖信那边,见着了那位女子艳鬼的模样风情,心中滚烫,觉得今夜这场鹅毛大雪没白受罪。

他笑问道:“杀几个不知根脚的修士,会不会给曾先生惹来麻烦?”

中年剑客摇头道:“杀修士,不麻烦,这场大雪可以帮大忙,毁尸灭迹,做得小心点就行了。问题在于几十里外的那支车队,殿下当时故意没有就地掩埋尸体,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怀疑到殿下身上。两者相加,一旦对方三骑,真是大门派里边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或是书简湖大岛屿的野修,麻烦的,只会是殿下。所以现在殿下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们已经摆出大阵仗,就学着对方,也退一步,让人去跟那个好似受过重伤尚未痊愈的年轻修士,殿下大大方方表明身份,说要与他做笔买卖,出钱购买那头艳鬼,以势压人,以钱买物,最稳妥。第二,双方擦肩而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至多就是错过一桩艳福。第三,殿下下令,我们直接杀过去,只是记得回头要处理干净那支车队的尸体,免得留下给人猜疑的蛛丝马迹,山上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来说就根本懒得讲理了。”

韩靖信点点头,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边扈从,不能光有些个能打能杀的,还得有个让主子少动嘴皮子的幕僚,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然后他此次出京,让自己带在了身边,一路上确实省去好多麻烦。韩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当个纵横家,实在可惜,以后我若是有机会当皇帝,一定要延请先生担任当个国师。母后重金邀请而来的那个狗屁护国真人,就是个坑蒙拐骗的绣花枕头,父皇虽然处理朝政不太济事,可又不是睁眼瞎,懒得揭穿而已,就当养了个优伶,无非是将银子换成了山上的神仙钱,父皇背着幕后偷偷与我说,一年才几颗小暑钱,还称赞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余几个藩属国的国师,一年不从国库掏出几颗谷雨钱,早就跳脚造反了。”

那边的瘦猴汉子早就急不可耐,大声笑道:“养鬼之人,杀了便是,至于那头比较稀罕值钱的狐皮艳鬼,留给殿下,好好调教。多简单的事情。反正先前我们从大骊蛮子斥候身上剥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义,舍得扣下两副最值钱的,没有全部卖给詹劲那个怂包大将军,赏赐了一副给我,一副给了咱们这位横槊赋诗郎,我们反正一直收在甲囊当中,回头宰了那两个男的,刚好让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见着了,一定会龙颜大悦,那可是大骊蛮子中随军修士的特制甲胄,估计丢在那帮京城文官老头子的脚下,就没哪个提得起来,我可是听说那些个已经没几斤瘦肉的老骨头架子,在床榻上,倒是一个比一个煊赫武功。”

年轻男人摇头道:“这些话,可别在京城讲。”

略微停顿,韩靖信自嘲道:“不过如今估计谈不上麻烦不麻烦了,便是拎着他们的耳朵大声骂人,他们也没那心气弹劾我了吧,都忙着找退路呢,石毫国姓不姓韩,反正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能够继续当官,不一样是为了苍生百姓谋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还是我那位贤王哥哥福气好,本来是躲起来想要当个缩头乌龟,哪里想得到,躲着躲着,都快要躲出一个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几天那张新做的龙椅,可毕竟是当过皇帝老爷的人,让我怎么能不羡慕。”

瘦猴汉子已经站在了马背上,“殿下,你与曾先生聊你们的,给我句准话,到底杀不杀那两个男的,放一百个心,那头女鬼,我保管她毫发无损!”

韩靖信笑道:“去吧去吧。还有那副大骊武秘书郎的特制甲胄,不会让你白拿出来的,回头两笔功劳一起算。”

瘦猴汉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着殿下就是好,有肉吃。”

瘦猴汉子作为一位极为擅长近身厮杀的七境武夫,又身负一门让同境武夫都头疼的成名绝学,在石毫国江湖上,还真找不到一个让他尽兴的对手。这才投了军,一开始其实跟太子沾点边,只是那个书呆子太子爷不是个识货的,给了个军中虚职,从来不给真正的实惠,他就干脆跑到了韩靖信这边阵营,打算浑水摸鱼,捞个大将军当当,尤其是曾先生那个沙场万人敌的说法,让他觉得很对胃口。

江湖上,哪怕是灭人满门,才能杀多少?

沙场上,动辄几千数万人搅和在一起,杀到兴起,连自己人都可以误杀!

当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师脚尖一点,飘掠而去。

韩靖信对那位手持长槊的男人说道:“还请许将军帮着胡邯压阵,免得他在阴沟里翻船,毕竟是山上修士,咱们小心为妙。”

并未披挂甲胄的魁梧武将轻轻点头,一夹马腹,骑马缓缓向前。

离京之后,这位边关出身的青壮武将就根本没有携带铁甲,只带了手中那条祖传马槊。

他对于皇子韩靖信的所作所为,并不喜欢,但是还不至于心生厌恶,韩靖信虽然性情乖戾,痴迷渔色,喜好滥杀,但是脑子真不差,反观那位一身书卷气的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其实当个太平皇帝,对于石毫国百姓而言,会是好事,但是到了乱世,注定出息不大,刚好如今正值乱世,还不止是数国之乱,而是整个宝瓶洲都在乱,至此关头,他当然要良禽择木而栖,哪怕这根木头早就长歪了。

在胡邯和许将军两位心腹扈从先后离去,韩靖信其实就已经对那边的战场不太上心,继续跟身边的曾先生闲聊。

聊一聊如今宝瓶洲中部的乱局。

韩靖信东一句西一句,说得没有半点章法。

但是那位曾先生却没有半点轻视心思。

在那只瘦猴似的矮小汉子掠出马背,并未直接飞扑而至,而是轻飘飘落在雪地上,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骑。

马笃宜难免有些紧张,轻声道:“来了。”

毕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边的强大扈从,看样子还是位擅长贴身肉搏的江湖宗师,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给近身,谁不会给疯狗似的纯粹武夫,咬下一层皮。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识。马笃宜再相信身边的陈先生,还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对于陈先生,发生在书简湖地界的种种事迹和壮举,他都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先前还会时不时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经满身热汗,察觉不到半点风雪寒意。

陈平安翻身下马,抖落肩头些许雪花,卷了卷袖口。

与那位打遍石毫国江湖无敌手的武道宗师,迎面走去,一样缓缓而行。

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反而像是两位久别重逢的江湖朋友。

马笃宜只恨自己魂魄不稳,狐皮符纸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实也是一种约束,她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为,好像在今夜一样帮不到陈先生半点忙,这让马笃宜有些灰心丧气。

女子心思,真是柔肠百转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问道:“马姑娘,陈先生不会有事的,对吧?”

马笃宜转头看着那个憨憨的高大少年,没好气道:“难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后靠你力挽狂澜?”

曾掖吃瘪,给噎得不行。

那位不惑之年的剑客似乎有感而发,一边打量着前方的动静,一边缓缓道:“大骊蛮子战线拉伸太长,只要朱荧王朝再咬牙撑过一年,阻敌于国门之外,成功拦下大骊苏高山和曹枰麾下那两支骑军,防止他们一鼓作气突入腹地,这场仗就有的打,大骊铁骑已经顺风顺水太久了,接下去风云变幻,可能就在朝夕之间。朱荧王朝能不能打赢这场仗,其实关键不在自身,而是几个藩属国能够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苏高山和曹枰两只大军的所有锐气,大骊就只能是在朱荧王朝周边藩属大掠一番,然后就会自己撤军北退。”

韩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对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怀疑曾先生是不是朱荧王朝的说客了。”

中年剑客苦笑道:“我只是一名会些下乘驭剑术的剑师,江湖人而已,一直是那些山上剑修最瞧不上眼的一类纯粹武夫,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游历朱荧王朝,我都不敢背剑出门,如今想来,这桩可谓奇耻大辱的糗事,我就该想着朱荧王朝给大骊马蹄踩个稀烂才对,不该怂恿殿下去往朱荧京城蛰伏几年,等到大势明朗,再返回石毫国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过在下,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韩靖信突然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都说大骊国师算无遗策,可连同咱们石毫国在内,几大朱荧藩属,都称得上是负隅顽抗,看来大骊谍子对于咱们这些藩属国的渗透,很失败啊。咱们石毫国,也就有个边军黄氏,那还是觉得有机可乘,不甘心当个边境线上吃沙子闻马粪的土皇帝,想要豪赌一场,才临时起意,拉上我那个贤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苏高山。”

中年剑客摇头笑道:“世间就没有真正算无遗策的人,只有对大势的精准预判,然后每个步骤都符合审时度势的宗旨,才是正道。”

韩靖信满脸心悦诚服道:“曾先生高见。”

中年剑客突然皱眉不语,盯着远处约莫四十步外、一触即发的战场。

胡邯与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修士,已经各自停步。

胡邯身后那一骑,许姓武将手持长槊,也已停马不前。

韩靖信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找死不成?非但没有撤退,凭借仙家术法牵扯胡邯,再祭出几件杀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动上前?是要服软?双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看来山上的神仙老爷,骨头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摊上这么个主子,那头艳鬼也算遇人不淑了,这难道不是我这种王八蛋负心郎,才会做的事情吗?”

中年剑客没有附和韩靖信最后那句“俏皮”话,神色凝重几分,“处处都不对劲,此人的的确确是位修士才对,身上有着大小两座天地的灵气流转气象,要么是修为太浅,只有下五境,所以灵气流转得晦暗凝滞,要么就是隐藏得深,达到了观海境、甚至是龙门境修士的高度,所以连我都无法看破。若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纯粹武夫,拳意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可我一直在观察此人下马行走的细微迹象,步伐还算稳健,可是我们武夫身上独有的那种‘意思’……松垮得很,简直就是个没有明师帮忙领路的门外汉。但是,不提这两种可能性,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个年轻人,绝对没有与我们善了的打算。”

韩靖信双手并拢,将那枚玉佩贴在掌心摩挲,笑道:“会不会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子?在山上或是师门周边地界,耍威风惯了,根本没瞧出胡邯的可怕?”

中年剑客摇头,“不像。”

这位曾先生很快改了说法,再次摇头,“不是。”

韩靖信百无聊赖,一次次吐气,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咱们就别瞎猜了,那个家伙是骡子是马,胡邯一拳下去,就清楚了。”

韩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钉子,也不是坏事,我那两笔赏赐,胡邯说不定会真正感激几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中年剑客哑然失笑,轻轻点头。

韩靖信有些话语泄露出来的心性,真是让旁人不得不服气。

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就已经能够驾驭桀骜不驯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气傲的许将军,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担,会吃力才叫怪事,韩靖信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停马持槊的许将军则是内心波澜不惊。

只有胡邯身在局中,从一开始的摩拳擦掌,雀跃不已,离着那个年轻男人越来越近,比起远在身后观战的曾先生,胡邯要更加直观。

直到双方停步,相距不过五步。

胡邯竟然生出一丝危机感,只是脸上笑意不变,又瞥了眼对方悬挂腰间一侧的竹刀和古剑,“小子,你该不会也是位纯粹武夫吧?”

结果那个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点点头,反问道:“你说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么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就要忍不住讲一讲江湖道义了,咱俩打个商量,你和少年只管离去,留下那头狐皮女鬼,咋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胡邯视线偏移,再次打量起陈平安身后雪地脚印的深浅。

寻常人看不出差别,可胡邯作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极好,瞧得细致入微,年轻人从下马落地,再走到这里,走得深浅不一,高高低低。

陈平安微笑道:“别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门游历的时候,独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就早早知道了该如何隐藏步伐深浅和呼吸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练拳越来越多了之后,习惯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时候,自己都没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啧啧道:“小兄弟,还是位高手啊!”

陈平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是金身境武夫?不过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小兄弟这话说得伤人感情了,小心我一个不高兴,就把你的舌头连根拔出。”

陈平安点头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习惯了多聊聊,其实以前我只要是与人对敌,不这样的。”

胡邯恍然道:“难怪,不打紧不打紧,作为江湖前辈,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欢一边跟人聊天……”

“一边杀人!”

胡邯脚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溅。

一拳砸向陈平安腹部。

双袖卷起的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掌心轻轻按住那拳头,一沾即分,身形却已经借力趁势向后飘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随形,出拳如虹。

矮小汉子身侧两边的漫天风雪,都被雄浑充沛的拳罡席卷倾斜。

陈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数步,再往后小两步,就是那匹坐骑了。

胡邯觉得大致试探出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来个干脆利落的痛下杀手,结果年轻人那手肘不但挡回了自己的拳头,还骤然间爆出一阵洪水决堤的凶猛劲道,吓得胡邯赶紧压下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后撤数步,当然即便是后退,身为金身境的武道宗师,依旧是行云流水,毫无颓势。

胡邯停步后,满脸大开眼界的神色,“好家伙,装得挺像回事,连我都给骗了一次!”

原来那个年轻人气势汹汹的拳劲,仿佛是要与他拼死一搏,实则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这就像稚子手持铁锤,使出所有气力提起后,顺势砸下地面,然后竟是在离地寸许的高度,铁锤就那么静止不动了,悬停空中,关键是那个稚子抡起锤子,好像很费劲,等到提着铁锤的时候,反而觉得半点不吃力了。

兴许胡邯没有退让,而是趁机欺身更近,说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对方有后手在等着自己,比如年轻人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对方对于自身拳罡的驾驭,既然如此炉火纯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帮着千锤百炼体魄,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场场无比凶险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神色自若,“别说是那个武疯子了,你境界虽高,可其实在武学造诣上,还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个笑脸儿,他跟你应该是一个路数的纯粹武夫,拳意不够,身法来凑。”

胡邯脸色阴晴不定。

倒不是说这位石毫国武道第一人,才刚刚交手就已经心生怯意,自然绝无可能。

而是年轻人身后的那只手,以及腰间的刀剑,都让他有些心烦。

这是一种武学宗师在生死线上砥砺出来的本能直觉。

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于什么“底子稀烂,纸糊的金身境”、“拳意不够、身法来凑”这些混账话,胡邯并未上心。

“只要手心相应,就能收放自如。练拳也讲究炼心,重要性,不比修道之人逊色。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后才是技击之术。你这样的金身境,给丢到某个地方后,活不过几天的,只会沦为那边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陈平安笑道:“好了,闲聊到此为止。你的深浅,我已经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负后,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头,嬉皮笑脸道:“礼尚往来,这次换你先出手,省得你觉得我欺负晚辈,没有长者气度。”

其实只要是相互近身厮杀,绰号“打铁匠”的胡邯怎么都是赚的。

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给错的绰号。

听到陈平安那句“手心相应、收放自如”后,马笃宜差点没笑出声。

一开始她认为这是陈先生随口胡诌的大话空话,只是马笃宜突然收敛神色,看着那个家伙的背影,该不会真是学问与拳意相通、相互印证吧?

换做别人,马笃宜根本不会有这么个古怪念头,可当这个人是陈平安,马笃宜便觉得世间的万一万一,到了陈平安身上,好像就可能会是那个一。

比如谁会像他这样枯坐在那间青峡岛山门口的屋子里边?

还会真的离开书简湖,有了这次的游历?

陈平安一步踏出。

依旧轻描淡写,不显半点宗师气象。

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动、击碎四周雪花,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胡邯嚼出一些余味来了。

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肯定是重伤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个……做着小本买卖的账房先生,在算计一星半点的蝇头小利。

纯粹武夫的豪气,真是屁都没有!

胡邯杀气盈胸,彻底放开手脚。

刹那之间,胡邯心弦紧绷,直觉告诉他不该由着那人向自己递出一拳,可是武学常理和江湖经验又告诉胡邯,近身之后,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对方就早晚只有一个死。

些许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后,哈哈大笑,“小娘们的挠痒痒不成……”

之后胡邯就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势如瀑布飞泻三千尺。

胡邯只是一拳一拳应对过去,两人身影飘忽不定,道路上风雪狂涌。

哪怕真是纸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视一国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后,胡邯额头微汗。

十一拳后,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经渗出血迹。

而那个出拳一次快过一次的年轻人,依旧毫无气机衰竭、想要停手的迹象。

无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干脆就放弃了还手的念头,罡气遍布全身经脉,护住各大关键窍穴,由着这个年轻人继续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纯粹真气,终有穷尽耗竭之时,到时候就是胡邯一拳递出的最佳时机。

但是胡邯却听到身后远处,那个曾先生爆喝一声,“许将军,速速帮助胡邯打断此人拳意!”

许姓武将皱了皱眉头,却没有任何犹豫,策马冲出。

他能够被说成是石毫国马战第一人,坐于马背,手持长槊,战力卓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愿意与此人并驾齐驱,还有说有笑,当然这才是根本缘由,一切靠真本事说话。

至于那个石毫国传遍朝野的“横槊赋诗郎”,源于此人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之时,特旨准许随身携带长槊进入皇宫,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那天朝会的尾声,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牵来一匹尚未驯服的烈马,让他骑马持长槊,在一块长条石板上,以长槊锋尖,书写一篇石毫国硕儒的传世辞赋,而且必须是策马不停,否则就要被夺去那条祖传长槊,并且逐出边军。若是做成了,大大有赏,正四品的武勋官身!

最终他一朝成名举国知。

将那条长槊轻轻放下,跪地磕头,在台阶底部,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谢隆恩。

当时年轻武将,浑身颤抖,言语激动。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武运昌隆的年轻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亲口赐下“横槊赋诗郎”的称号。

但是他这些年,一直对此愤恨不平,视为生平大辱!

祖辈四代,一条浸染无数敌人鲜血的长槊,一次次父传子,竟然交到了他手上后,沦落到无异于女子以针线绣花的地步!

他许茂,世代忠烈,祖辈们慷慨赴死,沙场之上,从无任何喝彩和掌声,他许茂岂是一名哗众取宠的优伶!

一人一骑一槊,冲杀起来,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场气势。

虽然陈平安和胡邯两人身影缠绕,可是许茂槊锋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陈平安递出第十二拳后的脖颈。

陈平安不再勉强递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不是骑将长槊赶到,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长剑。

陈平安只是一掌将那个暂时没有遭受致命伤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跄,刚好挡住那一骑武将的长槊锋芒,自己则横移数步。

许茂手腕微微拧转,差点就要将胡邯串成糖葫芦的那条长槊,槊锋堪堪从后者腋下刺了个空。

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地。

大地之上,陈平安方圆七八丈内,瞬间积雪飞扬。

许茂几乎一瞬间就立即闭上了眼睛。

蓦然睁眼,长槊高高举起,一刺而去。

长槊一沉。

一个青色身影踩着长槊,一滑而下,一记膝撞,将许茂从马背上一撞倒飞出去。

只是许茂死死攥住长槊,没有松手,呕出一口鲜血,许茂站起身,却发现那个人站在了自己坐骑的马背上,并未趁胜追击。

许茂这才望向那个抽身远离战场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脱离困境,你却袖手旁观,故意害我?!”

陈平安没有望向许茂,而是看向更远处的韩靖信与那位中年剑客,笑道:“劝你们还是别指望他了,一个已经吓破胆的纸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韩靖信脸色有些凝重,许茂和胡邯都败下阵来了?两次捉对厮杀,分别输了对方,这不可怕,怕的是给那个年轻人切中要害,许茂已经与胡邯起了间隙,一旦胡邯果真没了宗师的那颗武胆,接下来这场架还怎么打,难道就靠身边这个曾先生?倒是胡邯比许茂更靠得住,可是韩靖信有自己的算盘,曾先生要么一锤定音,击杀那人,否则就不要出手,死死护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势再糟糕,都还有回旋余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败,到时候难道还要自己去给人赔礼道歉?

那也得人家愿意给自己修缮关系的机会啊。

据说某些钻牛角尖的山上修士,发起狠来,为了什么大道,那是名副其实的六亲不认。

曾先生轻声道:“殿下,我如果不出手,人心散,就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让胡邯、许茂一起,与我联手围杀此人。不过有个前提条件,我不可以一招落败。”

韩靖信笑容牵强,“曾先生说笑了。”

许茂退回骑队当中,换了一匹战马骑乘,脸上愤懑异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当他刚要有所动静,那个年轻人就转头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给吓破了胆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陈平安倒是觉得胡邯也好,许茂也罢,都没这么简单。

只是局势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愿意出死力。

看来韩靖信麾下这支骑队的军心,相当值得玩味。

那位几乎从未出过剑的中年剑客缓缓骑马而出。

两骑相距三十余步。

始终站在马背上的陈平安问道:“先生不是剑修,是剑师?”

中年剑客摇头,“万万当不起先生的称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男人笑道:“接下来可能就不讲道义了。”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心,“自便。”

那人望向胡邯,“恳请与我和许将军,三人暂且抛开芥蒂,精诚合作,一起杀敌。”

陈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辈也是纯粹武夫,应该看出来了,你们这位金身境武夫,比较鹤立鸡群,真正的武夫,是拼着一口气,硬生生将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对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敌人,丝毫不惧,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说,还差了那口气,喜欢把自己拉低一层境界,去跟人厮杀,你们石毫国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凑巧此人刚好是石毫国江湖的头把交椅,估计他在世一天,整个石毫国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

许茂嘴角翘起。

似乎认可此语。

不过这不耽误他手持长槊,再次缓缓出阵。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陈平安转头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长脖子,“哦?这可未必。”

胡邯气势浑然一变,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个教石毫国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声道:“曾先生,许将军,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们只需要策应一二即可!”

陈平安对胡邯的言语,置若罔闻,对于许茂的持槊出阵,视而不见。

风雪茫茫,陈平安的视线之中,唯有那个背负长剑的中年剑客。

不见那男人出手,背后长剑自行出鞘,冲天而起,转瞬间销声匿迹。

这是一位剑师的看家本领,驭剑术。

更是山上剑修对山下剑师嗤之以鼻的最大缘由。

陈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黄古剑的剑柄,“巧了,我也是一名剑客。”

以拇指缓缓推剑出鞘寸许。

山岳之姿。

已经分不清是拳意还是剑意。

许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因为觉得有些刺眼。

但是许茂竟是第一个出手。

战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后,掠向陈平安。

中年剑客洒然一笑。

那把剑柄为白玉灵芝的古剑,依旧不知所踪。

陈平安在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后一步踏空后,身形凭空消失。

胡邯刚好飞扑跃过马背,落在对面道路上。

下一刻,那个青色身影出现在许茂身侧,一肩靠去,将许茂连人带马一起撞得横飞出去。

许茂在半空中离开战马,稳稳落地,可怜坐骑重重摔在十数丈外的雪地中,当场暴毙。

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与陈平安莫名其妙消失身影,如出一辙,那个中年剑客也凭空离开,同样无声无息。

不但如此,背后剑鞘也舍弃不要,跌落马背,刚好歪斜插入雪地。

陈平安站在马背上,皱眉不语。

轻轻将大仿渠黄推回剑鞘。

低头凝视着那把空落落的剑鞘。

先前惊鸿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许茂,都没有发现,剑鞘是真,鞘内所藏,却不是长剑,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陈平安有些无奈,呢喃道:“该不会乌鸦嘴,真给我碰到一个赊刀人了吧?”

剑鞘留下了。

人跑了,那把直刀应该也被一并带走了。

处处都透着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说陈平安如此,现在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比如陈平安以驭剑术将那把剑鞘从雪地里拔起,随手一挥袖。

剑鞘如飞剑一闪而逝。

穿透了那个石毫国皇子的脖颈。

确定没有什么替死符之类的仙家术法后,陈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颓然滑落马背的尸体。

陈平安转身,视线在许茂和胡邯之间游移不定。

许茂纹丝不动,握紧长槊。

胡邯已经撒腿狂奔。

陈平安一追而去。

两人身影先后消失在众人视野。

所有精锐骑卒皆面面相觑。

等待着许茂的发号施令。

天既然已经塌下来,总得有个高个子顶上。

约莫半炷香后。

依稀可见青色身影的返回,手中拎着一件东西。

马笃宜和曾掖都已经快疯了。

原来许茂魔怔一般,在陈平安离去后没多久,先是聚拢了领头的几位精锐王府扈从,然后暴起行凶,之后大开杀戒,将所有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最后更是蹲下身,以战刀割下了皇子韩靖信的头颅,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翻身骑乘其中一匹,其余两匹作为长途奔袭的轮换辅马,免得伤了战马脚力。

许茂没有就此离去。

反而安安静静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陈平安的返回。

陈平安来到许茂附近,将手中那颗胡邯的头颅抛给马背上的武将,问道:“怎么说?”

许茂接过头颅,挂在马鞍旁,笑道:“你已经猜到了吧?死了个石毫国的未来皇帝,我这个护主不利的必死罪人,还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骊苏高山了。”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

许茂问道:“不杀我?”

陈平安摇头道:“你都帮我收拾烂摊子了,杀你做什么,自找麻烦。”

许茂看了眼脸色依旧惨白的年轻男人,笑道:“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碰头了。”

陈平安点点头,“最好如此。”

许茂拨转马头,在风雪中策马远去。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积雪,用来擦拭脸颊。

四周除了满地尸体,还有那些徘徊不去、低头轻轻触碰主人的战马。

松开手后,鲜血浸染积雪,散落在地。

快马赶来的马笃宜和曾掖正要说话,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

跃上一匹战马的背脊上,眺望一个方向,与许茂离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后,陈平安这才坐在马背上,伸手抹去瞬间从耳鼻齐齐流淌出来的鲜血。

打杀胡邯之后,服下了杨家铺子的秘制药膏,全身上下并无痛楚,但是掩饰惨状,依旧比较麻烦。

不然许茂这种枭雄,说不定就要杀一记回马枪。

事实上,许茂确实有这个打算。

只是被陈平安察觉之后,果断放弃,彻底远去。

杀一个许茂不难,但是杀了许茂,这个烂摊子,就只能陈平安自己兜起来,此后北上,就会风波不断。

陈平安之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两把飞剑,更没有取出那把半仙兵,除了纯粹武夫,击杀皇室宗亲,即便是一个皇帝,都不属于坏了山上规矩,因为武夫,从来就不是什么山上人,练气士是,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自然更是。还有就是陈平安也想酣畅淋漓跟人打一架,这一点,还是夜宿灵官庙,那位阴物魏将军带给他的灵感。

感觉……好像不怎么管用。

马笃宜还是比曾掖更理解陈平安这个动作的深意。

她从未如此觉得毛骨悚然。

这石毫国境内,哪里就比书简湖的勾心斗角差了?

陈平安沙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最少离开百余里后,再找个隐蔽的栖身之地,能够躲避风雪就行了。”

三骑继续赶路。

陈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惨淡光景。

许茂早已远去,但是这位准备投奔大骊铁骑的石毫国武将,骤然停马,沉声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剑客”果真从远处风雪走出,来到许茂身边,笑道:“许将军,你可以将祖上传下的那条长槊,还我了。相信你许氏口口相传的祖训当中,藏着那么一句你这么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语。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与你借一匹马,你便可以继续留着这条篆刻有‘风雪’二字的长槊,将来某天,即便不是我亲自来取,也自会有人找那个大骊巡狩使许茂,如何?”

许茂点点头,眼神炙热,“可以!”

那个男人牵了一匹马,渐行渐远。

这个身份、长剑、名字、背景,似乎什么都是假的男人,牵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无所迫,身亦无所拘。何为肠中气,郁郁不得舒?”

他转头望向陈平安那个方向,遗憾道:“可惜名额有限,与你做不得买卖,委实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会是一笔好买卖,怎么都比挣了一个大骊巡狩使强一些吧。”

三骑的速度,时快时慢。

都得看陈平安的伤势而定。

不过在马笃宜眼中,虽然这位陈先生受伤不轻,可好像心境上,似乎没什么变化。

陈平安突然问道:“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这句话,听过吗?”

马笃宜点头道:“听过。”

陈平安嗯了一声,“果然学识渊博,没辜负这么个好名字。”

马笃宜忍着笑意,“刚刚听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道:“这个笑话,跟这风雪似的。”

马笃宜有些疑惑。

她开始往深处琢磨这句话。

曾掖闷闷开口道:“陈先生应该是说,马姑娘你的笑话比较寒风凛冽。”

马笃宜一脸怀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话,你也信?”

马笃宜想一想,也对,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马笃宜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开口说话。

陈平安说道:“是想问要不要收拢那些骑卒的魂魄?”

马笃宜有些心虚,“我倒是觉得完全没必要,但是……”

陈平安笑道:“但是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拎不清,总是喜欢做些绕来绕去的怪事,对吧?”

有些话说得出口,就意味着没有压在心头。

这是好事情。

马笃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陈平安说道:“其实只要拎住了线头线尾,哪怕暂时是一团乱麻的处境,都不用怕,慢慢来就是了。”

马笃宜喜欢较劲的脾气又来了,“那陈先生还说咱们速速纵马远去百余里?怎么就不慢慢来了?”

陈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药,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颇为无奈,也没反驳什么。

马笃宜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摇摇头,女人唉。

三骑纵马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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