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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离开拿云亭,裴钱拉着李宝瓶返回自己住处,她们久别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曹晴朗在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确认过后,并无任何隐患,不过崔东山还是建议曹晴朗,先不用着急正式炼剑,等到稳固好金丹境后,再去景星峰闭关,曹晴朗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曹晴朗带着郑又乾一起离开,双方住处距离很近。

走在夜深人静的山路上,郑又乾试探性问道:“曹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个小小的心事?”

主要还是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学生,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极有本事的,也对,曹师兄是那个大骊王朝的探花郎嘛,师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当高兴的。

郑又乾感觉崔宗主是个奇怪的人,至于裴师姐,郑又乾也怕啊,咋个能不怕嘛。

在跨洲渡船上边看的那些山水邸报,关于当年金甲洲战场上的女子大宗师,可不止三两封邸报提及“郑钱”,看得郑又乾总要心惊胆战,那会儿总觉得“郑钱”是个远在天边的人物,反正跟自己没啥关系,结果倒好,她竟然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的裴师姐,现在每次跟裴师姐说话不结巴,就已经让郑又乾觉得自己很有英雄气概了。

曹晴朗笑道:“是因为自己的出身,遇见了我先生,还有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们,心里总觉得有点小小的别扭?”

郑又乾使劲点头,“是啊,愁呢。本来没觉得特别算个啥,因为某个朋友,总喜欢拿这个说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确实挺没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儿就得与谈瀛洲诚心诚意道声谢喽。”

郑又乾一头雾水,“啊?我觉得不生她的气,就已经很有大丈夫气度了呢,为什么还要跟她道谢啊?”

曹晴朗缓缓说道:“有些事,我只是说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说,其实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说了。这样的好心好意,当然是很好的,不过长久以往,兴许也是一种负担,有些时候还不如挑明了,不躲着它,它就自己跑开了。躲着它,它就跟我们的影子一样,他人看待我们的眼神,我们以为的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就像人生路上……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月色,让我们心里边最放下的某件事,如影随形。当然,这种另类的陪伴,有好有坏,不一定全是坏事,只不过这里边的好与坏,以及具体的大小、比例,对我们心境的不同影响,曹师兄如今也不敢说太多,不过以后要是有所心得,可以再与你说说看。谈瀛洲年纪不大,却是个心细的,她是故意在你这边当恶人,好让你早点适应这种别扭,就像一场开卷考。”

郑又乾恍然道:“明白了,还是曹师兄学问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师兄,我差得远了。”

郑又乾说道:“那也只是跟小师叔和崔宗主比较,不能说明曹师兄的学问就不大了。”

曹晴朗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口气,真像……自家先生?!

难怪先生这么喜欢郑又乾。

不知不觉走到了宅子门口,郑又乾轻轻推门,没推开,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还是不成,竟然栓门了。

这个谈瀛洲,说好了别栓门别栓门,咋个就是记不住呢,忘性大,难怪总是丢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满脸笑意,示意郑又乾“翻墙”就是了。

门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门外是哪个小蟊贼?!速速报上名来,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叫你有来无回!”

郑又乾挠挠头,被曹师兄撞见这一幕,就挺难为情的,“我。”

谈瀛洲怒道:“何方神圣,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劝你赶紧拿出一点诚意来,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饭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划出道来,与姑奶奶比试一场,问拳问剑都无妨!”

曹晴朗走向前几步,轻声笑道:“是我,曹晴朗。”

谈瀛洲赶紧开门,小姑娘站在门口,挤出笑脸,神色腼腆道:“见过曹仙师。”

曹晴朗笑着点头,“打搅,我就不进去了,回头再找龙门前辈请教那幅黄河奔流图的真伪。”

谈瀛洲使劲点头,小事小事,不在话下。

师父说过,这个曹先生,修行路上后劲很足,以后的成就,半点不输同门的师姐裴钱。

谈瀛洲眼角余光发现杵在一旁的郑又乾,目不斜视绷着脸,没啥表情,小姑娘这才心里好受点。

曹晴朗独自夜行,却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原路折返,来到那座拿云亭,踢了靴子,盘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场,在绸缪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设想,这处所谓的道场,既不豪奢,不会学那些地仙大兴土木,府邸连绵,琼楼玉宇,也不至于太过简陋,毕竟那些珍本善本书籍,还有一些喜欢的字画,都比较金贵和娇气,所以必须有一座专门用来藏书的二层小楼,而文人书斋,一般都会有个名号,先前围炉而坐,曹晴朗就请先生帮忙取个名字。

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给出了那个书斋名号。

豁然斋。

若是单独将“豁”这个字拎出来,其实不属于“美字”,因为无论是作为动词还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说是野草和庄稼混长在一起,但是“豁”一旦与“然”字凑堆为邻,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比如读书治学一道,豁然意解,仿佛沉疴顿愈。而最为通俗用法的那个“豁然开朗”,既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视野,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某种心境。

此外曹晴朗的名字里边,本就带个“朗”字。

但是先生给出这个这么好的书斋名的那一刻,曹晴朗却从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种相当陌生、却也不算第一次见到的小心翼翼。

先生的脸色和眼神最深处,是愧疚。

好像这种寄予厚望,就会让先生觉得愧疚。

为什么呢。

曹晴朗终于知道某个答案了,当年在家乡藕花福地,当年是还不是先生的陈先生,送自己去学塾上课的路上,陈先生帮忙撑伞,与自己站在街巷拐角处,陈先生撑着伞停下脚步,为什么会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然后带着自己继续赶路。

先生是过来人,明明知道如何让一个孩子渡过心关,熬过苦难。但是那会儿的陈先生,他当时依旧不敢开口,大概是因为先生觉得,对一个还是孩子的人来说,早早懂得哪怕明明是某个极好的道理,所谓的更早懂事,就是一种残忍。

因为当年曹晴朗的祖宅里边,住着两个同龄人。所以陈先生不愿意让一个他觉得已经很懂事的可怜孩子,去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可怜孩子,变得更懂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曹晴朗背靠着亭柱,可惜自己没有随身携带酒水的习惯。

这么好的先生,怎么就被自己找到了呢。

小米粒离开大白鹅的宅子后,又悄悄返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裴总舵主跟盟主大人商谈大事呢,她如今官儿不够大哩。

发现好人山主坐在院子里,脚边堆满了长短不一的青竹管。

小米粒蹲在一旁,看出端倪了,是好人山主的看家本领了,在打造竹箱呢。

小米粒轻声问道:“好人山主,能给我也做一只书箱么?”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没问题啊。”

当年去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给宝瓶打造的那只竹箱,已经太小了。

小米粒说道:“我的那只书箱,可以放在最后便做,就用剩余的竹子,小小的,都么的关系。”

陈平安笑道:“这堆竹子,做三只竹箱怎么都够了。”

宝瓶,又乾,再加上小米粒的,没任何问题。

崔东山在屋内书桌那边嚷嚷道:“先生!”

陈平安头也不抬,“滚。”

崔东山立即笑容灿烂道:“好嘞!”

果然先生还是跟自己这个得意学生,最不见外,天气冷,但是学生心里暖啊。

大师姐,曹师弟,你们挨过先生的骂吗?何况别说挨骂了,咱可是都挨过打的。

大白鹅继续埋头算账,一手提笔书写账目,一手打算盘劈啪作响。

自家青萍剑宗的账簿上边,因为观礼道贺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笔谷雨钱。

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带来八十颗谷雨钱,对于如今捉襟见肘的大泉户部来说,真可谓是雪上加霜了。

玉圭宗那边的八百颗谷雨钱。财大气粗,不愧是咱们桐叶洲的头把交椅!

姜氏云窟福地的黄鹤矶与砚山,按照往年的入账,抛开成本,平均下来,每年约莫是七八十颗谷雨钱的收益。不多?很多了!

何况是足足五百年的长远收益?周首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从不让人失望。

本来崔宗主都想顺应民心,写封密信到蛮荒天下某处渡口,好好劝已经是半个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没事,就别来青萍剑宗做客了,我们都担心小陌误会。

现在看来,这封信还是要写的,就只是不写这句话了,伤感情,不合适,得在信上多与周首席叙叙旧,嘘寒问暖。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个外人,那就也是半个自家人嘛。我们青萍剑宗,必须欢迎周首席回家。

其实裴钱先前背着师父,已经偷偷将那件咫尺物交给了崔东山。

大师姐说连同咫尺物在内,加上那一千颗谷雨钱,算是她借给小师兄和青萍剑宗的,不收利息。

崔东山当然不敢收,明摆着要被先生骂的,但是当时看着大师姐的架势,就从不敢收,变成了不敢不收。

被先生当面训几句,总好过被大师姐记账本吧。

他娘的,找个机会,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谱供出去,看看能不能在大师姐那边将自己的全部债务一笔勾销。

老真人梁爽他们几个贵客,贺礼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颗谷雨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谷雨钱呐,如果折算成雪花钱,就是好大一堆了。

还有那艘“桐荫”渡船,这会儿已经停靠在“青衫渡”那边,跟那条跨洲风鸢渡船,一大一小当邻居呢。

陈平安问道:“大泉王朝那边,六十年内,大概能找到几个剑修胚子?你能不能有个大致估算?”

崔东山想了想,“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如果按照常理,甲子之内,即便一国境内被挖地三尺了,估计都只能找到两个?三个?不过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有先生在此坐镇,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够吸纳一洲气运的缘故,数量大概能翻一番?”

陈平安说道:“大泉那边也不容易,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还要维持与桐叶洲第一王朝相符的边军兵力,我们就假设有五名剑修来仙都山修行好了,规矩还是那么个规矩,他们炼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你就跟大泉户部那边打个对折,再报个数目过去,等到甲子之后,如果大泉王朝彻底缓过来了,就不用打折了,该是多少神仙钱就多少。”

崔东山嗯了一声,“听先生的。”

蒲山那边,送出了两张地契,至少价值五六百谷雨钱,其中一座山头,早已荒废多年,但是占地广,而且自古就有银矿,在历史上一直断断续续开采或封禁,要不是它属于蒲山云草堂的私人地盘,那个最新恢复国祚的朝廷,早就吭哧吭哧开山去了。外一处飞地,因为算不得什么风水胜地,在那场战事中反而得以逃过一劫,当下有个在天目书院那边报备过的小仙府门派,几十号流离失所的谱牒修士,都成了山泽野修,便干脆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算是正儿八经开山立派了,初代掌门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因为他与蒲山有点香火情,而蒲山又是个一贯大度的,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收下对方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几颗小暑钱,便将山头租赁出去了,先前种秋说此地能够作为一位金丹地仙的道场,并非溢美之词。

崔东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刚好留下了最值钱的三样龙宫旧藏,否则就不是估价六百颗谷雨钱了,贺礼怎么都能翻一番。”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那是裘嬷嬷留给胡楚菱的,然后胡楚菱还是你的嫡传弟子,你还有脸说这个?”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米粒,“对吧,小米粒?”

小米粒挠挠脸,“是不太应该哈。”

崔东山之所以打算盘记账,主要是在仔细记录青同道友的那些镇妖楼旧藏珍宝,实在是数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书目,就可以单独成书了,各色宝贝就这么积少成多,总价自然就特别可观了。

先前种夫子在青萍峰祖师堂内,说是一千两百颗谷雨钱,不能说是“谎报”价格,而是这个价格,属于早年的市价行情,在如今灵器、法宝多多益善的桐叶洲,故而是有极大溢价的,根本不愁销路,只会被打破头疯抢,会不会有修士觉得被杀猪?来来来,只管往老子钱包这边使劲砍。所以种秋这个青萍剑宗的账房先生,一开始是比较犹豫的,结果被崔宗主好说歹说,才昧着良心报了那个价格,所幸那位青同道友,如今也成为了祖师堂有椅子的记名供奉。

此外还有那个胖子姑苏的几成家底。

可能这才是真正的贺礼大头。

毕竟是一位扶摇洲帝王出身的飞升境鬼物。

陈平安说道:“庾谨的那些家当,除了已经还回去的,其余四成,先留着不去动分毫。”

以后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庾谨出手帮忙,到时候这些本就属于这头鬼仙的家底,找机会一一还回去就是了。

崔东山满脸讶异,啊了一声,“先生,仙都山这边只留下三成。”

陈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账目,崔东山连忙合上账簿,哈哈笑道:“记错了记错了,是四成。”

陈平安坐回竹椅,继续打造竹箱,“光是实打实的谷雨钱,就有多少颗了?你们青萍剑宗还跟不跟我哭穷了?”

崔东山如遭雷击,伤心欲绝道:“小米粒,你听听,先生说的是‘你们’青萍剑宗,像话吗?你说伤人不伤人?”

小米粒摇头晃脑做个鬼脸,“你们,你们。我们落魄山,我们落魄山。”

崔东山靠着椅子,双腿乱踹,挥动袖子,“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右护法都开始欺负人了。”

小米粒赶忙跑进屋子,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与侧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鹅窃窃私语。

虽然典礼已经结束,但其实密雪峰这边的各个宅子府邸,都各有各的客人登门拜访。

比如张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刘宗主,我酒量不行。”

白首笑得肚子疼。

刘景龙笑道:“没事,我不劝酒。”

帮着张山峰和白首倒了两碗酒,刘景龙抬起手中酒碗,与张山峰轻轻磕碰一下,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我当然不喜欢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怂恿,来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觉得肯定值得认识。”

年轻道士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说实话,能够跟刘宗主同桌喝酒,搁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个。”

白首突然感叹道:“那位人间最得意,还有蛮荒天下那位,以及咱们北俱芦洲北边的那个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咱们姓白的,在山上,大姓啊!”

张山峰开始认真琢磨姓张的山巅修士有哪些了。

刘景龙倍感无奈。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顾自点头道:“听说那个斩龙之人姓陈,再加上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陈平安,姓陈的,排在第二好了。”

裘渎带着醋醋,去拜会旧玉芝岗淑仪楼三位修士。

落魄山掌律长命,带着嫡传弟子纳兰玉牒,还有身为风鸢渡船二管事的贾老神仙,一起找到了吴钩和萧幔影这对道侣。

贾老神仙竟然主动当起了厨子,系上围裙,亲自炒了几个佐酒菜。这自然让那对道侣受宠若惊,主要是尚未真正适应青萍剑宗的门风,相信他们很快就不会对这类事感到大惊小怪了。

刘聚宝和郁泮水,则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后者下榻之地,是密雪峰首屈一指的大宅子了。

这也是为何许多宗门庆典,某些个谱牒修士愿意咬牙给出一份子钱,也要削尖脑袋去参加的原因之一。

不单单是混个熟脸那么务虚的事情,许多实打实的卖卖,大生意,真就是这么凑在一起谈下来的。

当然对刘财神来说,肯定不在此列。

在去的路上,郁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头的庆典收贺礼,一口气收下这么多颗谷雨钱,为数不多吧?”

刘聚宝点头道:“上一次,可能是韦赦跻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于玄再次创建下宗。”

一旦某个宗门的下宗,再有下宗,那么就可以顺势升迁为“正宗”,或是被尊称为“祖庭”了。

这在浩然历史上,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钟魁带着胖子,去找姚老将军闲聊,刚好蒲山三人也在。

庾谨发现一件怪事,钟魁瞧见了那位黄衣芸,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说话嗓音都不一样了,咬文嚼字的,在那儿装斯文呢。

想我姑苏,堂堂血性男儿,真心看不惯钟魁这等做派,腻歪!

喝过酒,离开宅子后,钟魁发现身边这个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说了崔东山愿意归还六成家当一事。

胖子立即弯曲膝盖,双手抓住钟魁的胳膊,热泪盈眶,带着哭腔和颤音,喊道:“钟魁兄!这等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让小弟如何是好哇!”

钟魁抖了抖手腕,嗤笑道:“下次再有酒局,就你这种酒品,跟狗喝去。”

胖子眼神哀怨道:“我这不是怕在酒桌上,抢了钟兄弟的风头嘛。”

钟魁一把推开胖子的脑袋。

庾谨压低嗓音问道:“钟兄弟,你是看上黄衣芸了?好巧,咱哥俩眼光差不多,罢了,为了兄弟,忍痛割爱又何妨,需不需要我帮忙牵线搭桥?对付女子,尤其是这种极其出彩的女子,小弟还是很有点天赋的。”

钟魁笑道:“想啥呢,就是年少时很仰慕叶山主,喜欢当然是喜欢,但是跟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又没什么关系。”

庾谨感叹不已,“我就佩服钟魁兄这种言语坦率、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一说到女子,庾谨就气得直跺脚,这个陈平安,当自己是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吗?!

只是再一想,摸着良心说话,这小子如此年轻有为,又有那么点担当,我要是他,横着走都算我庾谨不讲排场。

钟魁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抬头望天。

多少人来看明月,谁知倒被明月看。

种秋找到了邵坡仙,蒙珑,石湫。

种秋来此主要是转告两事,一是黄庭国境内的紫阳府吴懿,她极有可能在近期进入桐叶洲,不是那种游历,而是打算正式落脚桐叶洲,吴懿愿意主动担任他们在磷河畔立国后的护国真人,邵坡仙笑望向身边的侍女,蒙珑如今在山水谱牒上边的名字,是独孤蒙珑。她笑着点头,既然自己公子都没意见,她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种秋之后拿出两幅画卷,一幅整个桐叶洲中部形势图,一幅磷河某段河流的,告诉三人,磷河会成为未来一条崭新大渎的主干河道之一,邵坡仙盯着两幅画卷,思量片刻,说道:“我们未来五岳的选择,可能就要稍作改动了。”

一旦立国,除了京城选址,还需要封禅五岳山君,以及邀请水神开府,聚拢离散的流民等等,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依旧仰仗青萍剑宗的诸多倾斜,神仙钱,山上人脉,扶龙之臣。

道号“龙门”的果然,已经答应黄庭,成为太平山的记名供奉。

所以再过两天,下山之后,果然就会带着弟子谈瀛洲,跟随黄庭和护山供奉于负山,一起去往太平山旧址。

这位仙人,已经飞剑传信一封回了铁树山,告诉如今住持宗门事务的师姐,自己准备在桐叶洲多待一年半载的。

对于上五境修士来说,出门游历一趟,耗费几年、甚至数十年光阴,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此之外,果然还动用私人关系,给中土神洲寄出数封密信,邀请几个同样是妖族出身的机关师和山上的营造大家,邀请他们来桐叶洲这边“游历”。

米裕,崔嵬,小陌,三位剑修,难得聚在一起。

外加一个在仙都山好像跟谁都不熟、唯一一个比较熟悉、其实又不愿与之熟悉的青同。

他们还喊上了先前破例参与祖师堂议事的两个年少剑修,于斜回,何辜。

荣升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与嫡传弟子何辜,道场、府邸,会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

掌律崔嵬,弟子于斜回,道场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仙人掌。

而这两位剑修,在家乡剑气长城那边,都不曾收徒,所以当下两个孩子,都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开山大弟子。

至于小陌在青萍剑宗这边的临时道场,最为朴素,没有之一,就在仙都山的山脚落宝滩那边,搭了个茅屋,就算是道场了。

一行人坐在大火盆边,米裕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抬头笑道:“你们俩,都不是笨人,知道隐官大人为何把你们拉过去旁听议事了吧?”

何辜不乐意理睬这个在家乡那边声名狼藉的师父,何况还是一句没啥意思的明知故问,就闷不吭声。

于斜回点头道:“知道,因为我们两个的本命飞剑,是可以给隐官大人帮上一点小忙的,反正既等于炼剑,又能游山玩水,何乐不为。”

小陌笑道:“是青萍剑宗。”

于斜回说道:“又没啥两样。”

崔嵬也没说什么,确实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在青萍剑宗了,否则在别座山头,这里边的差别,大了去。

浩然天下历史上,一位下宗的宗主,跟上宗祖师堂那边闹翻的,或是关系弄得很僵,虽说不算太常见,却也不算什么个例。

最夸张的一次,是流霞洲那边某个大山头,选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为何,直接就宣布脱离了上宗,还通过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虽说最后没成,但也曾闹得沸沸扬扬,至今还是个山上笑谈。那个宗门,经过这场内讧,没过几年,从下宗宗主,连同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在内,全部换了人,上下宗变得貌合神离,无论是底蕴深厚的上宗,还是原本蒸蒸日上的下宗,很快就都走了下坡路。

想要建立一个下宗,殊为不易,人心涣散了再想凝聚,更是难上加难。

米裕笑道:“不是祖师堂成员,却能够破例参与议事,不光是在青萍剑宗,在落魄山,都是头一遭的事情,所以你们两个,确实可以引以为傲了。”

于斜回撇撇嘴,学隐官大人双手笼袖,“这算什么真本事,虚头巴脑的。”

何辜点头附和。

在九个剑仙胚子当中,何辜是个头最高的,他的那把本命飞剑“飞来峰”,极其玄妙,只要祭出飞剑,好像天然就拥有一种如同能够敕令山岳的天赋神通。当然被飞剑驱使山脉的规模大小,会与何辜的境界高低直接挂钩。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但是底蕴深厚,而何家祖辈的历代剑修,都出自刑官一脉。

所以何辜腰间悬挂的那把祖传短剑,“读书婢”,品秩不低。

若是在剑气长城那边,何辜的这把本命飞剑“飞来峰”,不会显得如何出类拔萃,所以按照避暑行宫的品秩评定,至多只能列为乙下等,可是来到了浩然天下,却是可以直接抬升两个小台阶的,“飞来峰”完全可以跻身“乙上”之列。而且随着将来于斜回的境界攀升,只要与人问剑,能够拣选适宜战场,几乎等于大修士坐镇小天地,杀力暴涨。

至于于斜回的那把本命飞剑“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这边,带有一种禁忌意味,就连在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根本没有记录在册。因为一旦于斜回能够成长为上五境剑修,尤其是大剑仙,那么对妖族练气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泄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死伤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无妄之灾。

如果给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于斜回在某种意义上,大剑仙于斜回,假设一个将来能够参加城头议事的于斜回。

就如同一个……“小白泽”。被于斜回知晓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领剑即伤。境界低于于斜回者,接剑即死。

崔嵬说道:“以后在仙都山这边,要好好炼剑。”

何辜差点没忍住,就要说一句你个元婴境,好意思跟我说这个有的没的?

只是不知为何,斜眼看着那个自己名义上的师父,那张一年到头不变的面瘫脸孔,兴许是在火光映照下,显得稍微柔和几分,何辜还是点点头。

米裕揉了揉下巴,只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样。”

结果于斜回直接顶回去一句,“啊啥啊,别学隐官大人说话,老子炼剑,关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个面瘫。

崔嵬扯动嘴角,难得笑了笑。

小陌低头弯腰,给搁在铁网上边的那几只粽子翻面,烤得金黄才好吃。

青同心情复杂,自己不喜欢剑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天刚蒙蒙亮。

玉圭宗在今天的正午时分,就会乘坐自家渡船,离开青萍剑宗地界。

刘聚宝和郁泮水在昨夜就已经离开密雪峰。

徐獬也与玉圭宗打了声招呼,单独下山,率先返回渝州驱山渡。

陈平安都曾专程赶去送别。

今天在白玄的带头下,又拉上小米粒她们几个,一起来找邱植耍。

其实邱植昨天就已经给了白玄那个九弈峰的收信剑房地址,双方约好了以后经常飞剑联系,白玄当然没忘记偷偷暗示邱植,自己如今兜里没几个钱,手头不宽裕啊,金山银山一样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那边了。邱植就说没事没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赶紧先寄信一封到密雪峰这边,会在里边放几颗神仙钱。

白玄当时就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年纪不大,灵光得很嘛,以后跟着我一起闯荡江湖,咱俩双剑合璧,所向披靡,砍谁不是砍。对了,在九弈峰那边,或是其它山头,如果你有看不顺、又打不过的人,就与我打声招呼,再告诉我对方下山游历的大致行踪路线,反正过不了几天,我的境界就会嗖嗖嗖上去了,到时候我就跟隐官大人随便找个由头,单独出门,去路上堵他,帮你……把那家伙给那个,嗯?懂吧?”

邱植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九弈峰里里外外,对我都很好。”

他都有点后悔在那本英雄谱上边花押盖手印了。

今天邱植独自一人出门,跟着白玄他们一起逛荡游览密雪峰。

那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突然问邱植的九弈峰那边有啥酒水。

邱植便照实说了,九弈峰自己不产仙家酒酿的,因为韦宗主不是太喜欢喝酒。

柴芜就不再说什么。

邱植很快补上一句,但是画眉峰的滴翠酒,和云窟福地那边的几种酒水,在我们桐叶洲都是极有名的。

柴芜就眼睛一亮点点头,说她如果以后有机会出门游历,可能会去九弈峰做客。

不过小姑娘觉得近期悬了,怎么都得几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资质太差,在自己这边,传授剑术和仙法一事,就连陈山主都知难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听米大剑仙说,以前剑气长城那边有个姓董的,跟陈山主是好朋友,出门就从不带钱,随便喝酒。

羡慕是真羡慕。

那个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绿竹杖又是金扁担的,话不多,但是她的身份可不简单。

最早在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之后,邱植确实被吓了一大跳。

小米粒从棉布挎包里边掏出仅剩的瓜子,都给了邱植,说就是山下市井买的瓜子,别嫌弃啊。

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光顾着背着那只崭新竹箱,都忘记招兵买马了,然后大清早就被白玄拉来这边。

邱植接过瓜子,连忙说不会不会。

小米粒抿嘴而笑。

邱植看了眼那个叫孙春王的同龄人。

孙春王好像总是这样,冷冷看着他,总是一脸嫌弃的表情。

邱植就有点郁闷。

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开心。

正午时分,一行人找到玉圭宗修士,一起御风下山去往那座青衫渡。

除了陈平安和崔东山,还带上了米裕,崔嵬,种秋。

可以说,整个青萍剑宗真正管事的,都出场了。

那场议事都已经结束,如此郑重其事待客,只说在面子上,玉圭宗已经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条渡船旁,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议事,很多话,我和崔宗主,只能刻意说得比较生硬,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姜蘅发现那位年轻隐官的游曳视线,竟然还有自己一份,小有意外,这位云窟福地的少主,还是笑着抱拳还礼,开口说了句不算违心的言语,“能够理解。”

张丰谷坦诚说道:“若是我们双方,玉圭宗和青萍剑宗,一南一北,都能够通过开凿大渎一事的繁琐事务中,真正认可对方的一宗门风与行事风格,到时候再来正式缔结盟约,就算水到渠成了,我个人当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王霁是个暴脾气,先前不是没有半点怨言,觉得青萍剑宗太过端架子摆大谱,简直就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玉圭宗,结盟一事,明摆着就是双方得利的好事,对方在矫情个什么,只是昨夜经由张丰谷详细解释过后,也就很快气顺了。

王霁只是难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见投缘,可托生死。你们山上,真不咋的。

王霁毕竟才是刚刚进入玉圭宗神篆峰没几年的祖师堂供奉。

张丰谷当时只能苦笑言语一句,“大概如那江河在陆地上弯弯绕绕,终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霁默然点头,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剑宗闹掰了,后果不堪设想。家乡桐叶洲,实在是经不起这种内斗了。

崔东山抱拳笑呵呵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陈平安有意无意,与王霁并肩而行,以心声说道:“清节先生,可能我们青萍剑宗在这件事上边的作为,确实是不那么痛快爽利,就当是好事多磨?希望以后我们双方能够结盟了,我再与清节先生好好喝顿酒,哪怕万一不成,在这桐叶洲,山河如此辽阔,不走独木桥。”

王霁一愣,爽朗笑道:“这话,爽利!”

崔东山笑了笑。

不管先生与这位清节先生,说了什么内容。

同样的话,自己来说,可能没屁用。但是先生来说,就会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这样的先生。

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给先生看。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环顾四周,在这座被自己取名为青衫的渡口,以后会一点一点变得陌上花开,草木丰茂,四季如春的。

曾经的先生,在回乡路上,牵着一匹瘦马,随水转,转山斜,斜阳古道,道旁孤村三两家。山瘦水也瘦,马瘦人更瘦。

日月驱光阴,江湖动客心。

新年春风里,陌上又花开。

下一次先生再出门远游,再返乡回家,肯定不会满怀忧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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