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峰,听阿昭叫你陶老师,你是沪上来支教的老师?”男人打破僵局问道。
“嗯。”
“先谢谢你照顾阿昭,如果你的目标是我的话,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这个男人从哪儿来的自信?
以为她照顾阿昭是有什么图谋吗?
真是可笑!
“张先生,狂妄自大不是一个好习惯。”
“不是狂妄自大,是前车之鉴。”男人看着落玻璃窗外目光远眺,轻轻说出当年老猎户的事。
不得不说顾且猜得八九不离十,老猎户的确不是因为心善收养阿昭。
张峰说老猎户抱着阿昭来要钱,张口就是十万。
十万,放在现在都不是小数字,何况十几年前。
那时老猎户好像得了什么病,来要钱的时候一直咳嗽,随便推攘几下就搞得浑身淤青,看上去像被人打了似的。
张峰没那么多钱,向妻子借了五千块给他,没想到他转身就去歌厅潇洒,跟陪酒女说怀里的阿昭是聚宝盆、发财树。
常年住在山里的老光棍好不容易抱上女人,根本舍不得离开,恰好碰上突击检查,被当做嫖娼犯抓了起来。
老猎户在派出所大闹,张口闭口嚷嚷着谢建军,所长没办法只好上报给张峰的老丈人,也就是公安局局长张卫国,于是,阿昭的身份瞒不住了。
干部家庭一向注重声誉,老爷子拍板决定不能再给猎户钱,还想办法给女婿换了新名字新身份,以免城隍村的人跑来再闹幺蛾子。
其实不能怪老爷子心狠,城隍村的人名声太差,违法占地,私建赌场,把周边几个村子的血汗钱骗个精光,执法人员去取缔,整个村子硬是不配合,好不容易封了一个转头又开一个,镇政府也没办法。
后来县里重拳出击,抓了一大批人,赌博的行径遏制了,买卖妇女的罪行却开始了。
归咎原因就是一个字——贪!
城隍村地理位置不差,土地肥沃自然资源也好,若是踏踏实实种地畜牧,肯定比周边村子更好,可他们贪,认为种地不如偏门来钱快。
久而久之,城隍村的名声越来越差,没人愿意跟他们扯上关系。
老爷子对阿昭没有偏见,但是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严,如果女婿认了阿昭,那么自己的女儿就不能生孩子,否则肯定保不住公职。
于是,私下拿给张峰几万块钱,让他想办法给阿昭在村里盖套房子,这样孩子有吃有住有家底,算是有个交待。
为了防止老猎户挪款私用,张峰特地安排县城的施工队去干活,而他自己则听从老爷子的安排彻底与城隍划清界线,没有露过面。
本以为事情可以圆满解决,哪知老猎户跟村里人说是自己拿积蓄给阿昭盖房,还时不时跑来县城说孩子病了,要看病钱。
张峰瞒着所有人给过他几次,多则几百,少则几十,可他次次都跑去找那个陪酒女,钱够的时候还好,不够的时候就会被歌厅的人打出去,弄出一身触目惊心的伤。
其实歌厅的人出手不重,连轻伤都不算,是他自己本身有病,被人推攘几下就会显出很重的淤青。
折腾多次,张峰也不搭理他了,他就在村里说身上的伤是张峰叫人打的,各种添油加醋颠倒是非,硬把张峰说成背信弃义不顾亲情的王八蛋。
说到这里,小女孩跑过来搂着爸爸的胳膊撒娇:“爸爸,你给哥哥买个冰淇淋吧,他一直看着墙上的冰淇淋广告流口水。”
张峰迅速起身走去点餐台买了三只冰淇淋,粉的、绿的、白的,三种口味各一支。
阿昭受宠若惊地接到手里,拿出粉色的给了妹妹,又跑来餐桌边递给顾且一支白的:“陶老师,你吃。”
“你吃吧,我不吃。”
少年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的父亲,小心翼翼递过去:“县长,你吃。”
他没叫爸,用如履薄冰的口吻叫县长……
男人微笑着摇摇头:“你吃吧,多吃点,不够我再买。”
小女孩又拉着阿昭去玩了,餐桌上的气氛再次沉默,似乎接不上被打断的话题。
顾且盯着面前的中年男人满心不解,既然他不想跟城隍村有任何牵扯,为什么要克扣国家发下来的补助?
她想问,但是又怕这么敏感的问题惹出是非。
窗外天色转黑,手表上的指针显示已经八点,女人招手唤来阿昭:“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少年轻轻点头,忽然转身朝男人深深鞠了一躬,迅速跑去外面解驴车。
“谢谢你请我们吃饭,再见。”女人礼貌作别,刚想起身便听到对面传来一句话:
“阿昭下个月成年,我会安排他进煤场工作,麻烦你替我劝劝他。”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没答应是因为想起阿昭特别喜欢学习的模样;
没拒绝是因为不敢决定别人的人生。
她反问:“你想认回阿昭?”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我现在是副县长,正在升迁的紧要关头,不能……”
“懂了!”顾且打断他的话:“到时候让阿昭自己决定吧。”说完转身即走,不想听这个男人再说半句。
父亲关心儿子是真的,儿子没有仕途重要也是真的,她不想把单纯善良的阿昭套进这个圈子,太危险,也太脏。
载满货物的驴车行驶在山道上,月色明亮,映出少年不加掩饰的笑脸。
这种笑脸可以让人轻易分辨真诚与否,骗不了人。
顾且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开心?”
少年食指撩撩鼻尖,看着天空欣喜回答:“不知道啊,就是特别开心,陶老师给我买东西,爸爸……哦不,县长还给我买馍夹肉和冰淇淋,还有楠楠,楠楠说喜欢跟我一起玩。”
馍夹肉?女人低声一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汉堡包叫成馍夹肉,好像也没错。
如此静谧美好的氛围并不适合提起过去,但是本能中的好奇心蠢蠢欲动,让她想要验证张峰的话。
“阿昭,你还记得收养你的老猎户吗?”
“模样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好像不太喜欢我,总把凉水倒我身上,隔三差五生病……”少年表情落寞,随即很快恢复如初:“不过也不怪他,我是个灾星,他愿意养我已经很好了,还给我盖房子。”
看来张峰没说谎,老猎户的确故意让阿昭生病以此去要钱。
另外还有一项佐证,就是那个房子。
正常人谁会愿意把自己的新房子借给村里当教室,恐怕老猎户也是想着用别人的付出为自己落个好名声,否则他诬陷张峰的说辞很容易败露。
人心险恶,冒领功劳充伟大。
“阿昭,如果给你个机会跟你爸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不愿意。”少年顺着月光看过来,表情落寞却硬撑着一副笑脸:“我已经害死了妈妈和爷爷奶奶,不能再去害县长一家人了。”
什么叫自卑?
阿昭就是自卑。
什么叫认命?
阿昭就是认命。
清醒的自卑,乐观的认命。
顾且不知道为什么秦莹莹说他脑子缺根弦,如果只是因为他有个县长父亲却不愿相认的话,那么确实够傻的。
“陶老师你看,有萤火虫!”少年指着路边一处草丛兴奋大喊。
“阿昭,以后别叫陶老师了,叫姐。”
“嘿嘿,姐!”
一声称呼,定的不止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一颗情愫萌动的心。
回到村里已经晚上十二点,家家户户都睡了,只剩不知疲倦的夏蝉依旧长鸣。
两人将驴车上的东西搬下来,课桌椅放在外屋,书本枕头放在里屋,成果颇丰。
阿昭说:“姐,你先睡,我给村长送驴车去。”
她回应:“好,注意安全。”
少年走后,顾且一个人坐在炕边发呆歇息。
累,真的很累,进城来回走了五个小时,这双腿像是打了麻药,累到没有知觉。
抬头看到墙上挂着的黑板,大约两米长一米宽,自己肯定搬不动,还是等阿昭回来再挪吧。
是的,她打算把外屋当做教室,里屋的炕当做孩子们午休的地方,晚上孩子们回家,她和阿昭可以接着休息,不浪费地方也不浪费时间。
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黑板移出去,再等剩下的课桌椅到齐,一个完整的教室环境就布置好了。
撑着眼皮等,傻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村长家距离教室最多五百米,等的这段时间走两个来回都够了,怎么还不回来?
想起村长对阿昭的厌恶,顾且噌的一下站起来,担心村长说出什么戳人心窝的话。
村里路况差也没有灯,只能靠月光照亮脚下,阵阵寒气扑面而来,吹得草丛沙沙作响。
黑暗、阴冷、风吹草动……
看似平常的画面却是顾且内心非常恐惧的记忆。
曾几何时,小小年纪的她在工地水泥管里生活了两年,黑暗和阴冷还能勉强抵抗,风吹草动却令她恐惧万分,因为那代表附近的野狗正在出没。
野狗会抢她的食物,会咬她,还会霸占她唯一的避风港。
童年经历让她一直走不出阴影,以至于现在见到相似的画面仍然害怕,害怕草丛里冒出龇嘴獠牙的恶犬。
好在整段路没有发生意外,只不过被冷汗浸湿全身而已。
村长家黑着灯,从栅栏的缝隙可以看到驴车停在院子里。
“阿昭呢?”顾且心里嘀咕,正想抬手敲门,忽然想到那间破败的茅草屋,“傻小子难道又回去了?”
她想去茅草屋看看,转身走了几步却停下,不敢在漆黑的夜里踏足荒野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