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愣了,没想到老师之间的差别这么大,一个要吃要喝娇气难缠,一个不恼不怒处事分明。
阿昭把筐里的东西搬完之后对狗娃道了声谢,刚想转身却被一股外力拉住。
狗娃问:“那个陶老师真要当你姐?”
少年重重点头:“嗯!”
狗娃还想再问些什么,阿昭却不给他机会,抱起最后一捧野菜朝屋里跑去。
屋子里……
女人正学着周婶的样子给炉子生火,她以为点着干柴扔进去就好,谁知柴火跟认识门似的,刚进去就灭了,反复几次都是如此。
阿昭拿了些干草进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火石快速碰撞几下,几滴星火蹦出来,干草点燃了,他又混着一些细柴火塞进炉洞。
上下通风的炉子很快开始工作,顾且盯着火苗满是不解:“怎么我点不着?”
“嘿嘿,”少年傻笑一声解释道:“得把下面的铁盖打开,通了才能点着。”
许久未用的炉子空间很大,需要多次少量添柴助燃,等到火苗稳定以后,阿昭又去屋子后面搬来几块蜂窝煤。
顾且看着少年熟练的步骤顿感心疼,他才十七岁啊,严格来说还是个孩子,若是在大城市,这个年龄的孩子恐怕连煤气怎么开都不知道,而阿昭却对烧柴起火如此熟练。
时间已近六点,两人烧好一锅水灌进暖壶,剩下的留在锅里准备熬粥。顾且没有做过饭,算不准该放多少米,少年看出她的犹豫,抓起两把米撒进锅里,接着拿出玉米面馒头架在上面。
“姐,一会儿就能吃了,你先洗脸,我去摘菜。”
女人拉住他:“你也得洗脸刷牙,去把昨天买的牙刷牙膏拿出来,我教你怎么用。”
牙,应该是阿昭全身唯一的缺点,可能没人告诉过他需要刷牙,导致十分英俊的少年长了一口整齐的大黄牙,实在很减分。
“阿昭,学我的样子开始刷牙,先舀一杯水,然后浸湿牙刷,把适量牙膏挤在刷毛上。”
少年认真学习模仿,看着牙膏里蓝白相接的膏体产生兴趣,凑近鼻子闻了闻。
女人继续教他:“像我这样,把牙刷放进嘴里上下刷,前后左右都要刷到,记住不要……”话没说完,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咳!呕……”
“傻小子,听我说完啊,记住不要咽下去,这东西不能吃的。”
就这样,第一次刷牙的阿昭吞了一大口泡沫,呛得他眼泪直流,也让他尝试到了干净清新的薄荷香气。
接着该给他洗头。
顾且倒好半盆温水放在屋外的石墩上,原以为让人躬下腰就好,可是这家伙个子太高,躬成虾子也触不到水面,索性让他蹲下来,将脑袋放进水里。
青茬手感很硬,明明毛囊很多排列紧密,摸上去仍像树刺一般直挺挺的立着。
这样的手感让她想起席铭洲。
席铭洲是脑力工作者,前几年已经出现脱发迹象,到处寻医问诊求购防脱药方,后来不知从哪找来一个偏方,每天都要把腥臭混浊的褐色液体倒在头上,还要细细按摩至吸收。
陶大校花受不了那个味道,按摩的事自然落在她身上,因为席铭洲不允许外人碰他的头。
偏方用了半年,脱发果然好转,为席铭洲养出一头浓黑茂密的头发,只有每天负责按摩的她知道,那些看上去健康乌黑的发丝其实很脆弱,太细太软,不用定型喷雾就像假发似的贴在头皮上,比脱发更难看。
一个又细又软,一个又粗又硬,阿昭和席铭洲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女人一边往青茬上撩水一边说道:“现在天气热,每天都要洗头。你记住,先把头发撩湿,然后挤一些洗发水抹在上面,像我现在这样揉揉搓搓,它会搓出很多泡泡,最后用水把泡泡冲下来就好了。”
专心教洗头的女人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行为再次闯进少年的心,为不久后的将来埋下伏笔。
阿昭感到紧张,就像她在他手心写字那次一样紧张。
洗发水的香气萦绕鼻尖,女人口中的泡泡顺着皮肤流向眼角,本能闭紧双眼,却不想没了视觉,其它感官更加清晰。
柔软的指尖在脑袋上来回抚摸,仿佛每个毛孔都有了独立思维,贪婪地感受着心动的洗礼。
这是阿昭从未有过的感觉。
对于从小被嫌弃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人愿意触碰他,唯一感受过的只有老猎户的手,那种长满厚茧的粗粝大手实在不能与女人的纤纤玉手相提并论,更何况那个时候他还小,现在已经长大成人。
“姐,你的手真软。”少年脱口而出,并不知道自己用词不妥。
顾且也没介意,冲掉泡沫后给他裹上干毛巾,仔细擦拭着落下来的水珠:“这下精神了,去把水倒掉,我们准备吃饭。”
没有菜,只有白粥配玉米面馒头这样简单至极的食物,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并不在意简单和简陋的区别。
距离上课还有一些时间,顾且让阿昭去村口等昨天那个搬运工,自己则开始分拣书本铅笔,赶在学生到校前整理出来。
孩子们虽然年龄差别很大,但是掌握的知识量差不多,从幼小衔接课程入手比较合适。
整着整着看到了文具店老板娘的名片,突发奇想……或者善意迸发,她想帮忙问问。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让她感到惊讶,因为自知从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甚至同学们都评价冷血冷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什么来了城隍村忽然变得热心呢?
对阿昭的悲惨热心……
对老板娘的遭遇热心……
还有对这里的孩子莫名热心……
余光一瞥,她看着教材上的封面娃娃找到了答案:在城市里冷漠是因为周围人比她过得好,用不着拿善意寻找存在感;在这里热心是因为她比周围人活得好,对悲惨的人舍不得置之不理。
就像哲学家说的对比概论:人和人之间,有对比才有差别。
翻出被自己关掉的手机,犹豫良久按下开机键,等待屏幕显示。
通信录里只有三个名字——席铭洲、陶夏、厉姝。
前两个她不想按,第三个她不能按。
墙上有张挂历,空白处写着“妈妈新号”和一串数字,瞧字迹,应该是秦莹莹写的。
按照那串数字打过去,很快传来一道慵懒的女声。
“喂?谁啊?”
“你好,我叫陶夏,我想找秦莹莹。”
“找莹莹啊,怎么打我这儿了,你等等。”
手机里响起脚步声、敲门声、以及独属母亲的温柔呼唤声,下一秒,秦莹莹略带疑惑的声音传了过来。
“谁啊?”
“莹莹,我是陶夏。”
“我艹,你怎么给我妈打电话?”
“我不知道你的号码,这边挂历上写着你母亲的电话。”
“先挂了,我等下给你打过去。”
没等这边开口应好,对方快速挂断,只留下沉闷兀长的挂键音。
她猜测,可能拿着妈妈的手机不方便吧。
很快,最多只有三分钟,秦莹莹的回电来了,张口便是一句戏谑。
“怎么啦,才两天就觉得无聊了吧,我就说那个鬼地方不好待,是不是特受不了那些泥娃子?”
“不是,”顾且声音很稳,没有因为几句调笑展露情绪:“我记得你说以后会在沪上当老师,你是沪上人吗?”
“是啊,土生土长的沪上人,问这个干嘛?”
“我想问问沪上哪家医院能治植物人。”
听到这个问题的秦莹莹立刻严肃起来,没有置之不理,承诺会帮忙打听。
挂断电话,狗剩又像昨天一样提前到校,不过身后还带了一个人,就是刚才被她教育的哥哥狗娃。
两兄弟相差十几岁,站在一起不像兄弟,更像是父子,只不过家庭地位好像颠倒了,弟弟满脸愤怒的叫哥哥认错道歉。
狗娃心虚地点点头,上前一步深鞠躬:“对不起陶老师。”
没等顾且开口原谅,弟弟也深鞠了一躬:“对不起陶老师,我哥嘴上没个把门的,请你原谅他。”
“没事,不用鞠躬,快起来吧。”
得到原谅,狗剩兴奋地扒在新课桌上左看右看,狗娃则懂事些,过来帮她一起整理书本。
整理当中,顾且再次感觉这个青年上过学,因为他冒出一句疑问:“这些书是幼儿园用的,怎么县里不发小学教材?”
“这些不是发的,是我买的。”她回他。
“啊???”
“孩子们年龄差太大,从头开始学习比较合适。”
狗娃不再吭声,低着头仔细分拣,每本书都要轻轻抚平压角,看上去特别珍惜。
狗娃最后说了一句“陶老师,你真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后转身离开,脚步有些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