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粮油店出来收获颇丰,米面五谷豆类,还有数不清的瓶瓶罐罐调味料,更重要的是跟店老板谈好合作,今后长期在这里买货可以拿到九五折优惠价。
别看九五折优惠听上去不多,对于粮油调味之类的硬通货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况且店家卖的东西本就不贵。
天色快要入暮,这是她来这里之后第一次碰上没有晚霞的傍晚,阿昭说空气有些潮,可能快要下雨了。
最快今晚,最迟明早,总要来场大雨。
粮食不能淋湿,顾且担心下雨前赶不回去,走进一家杂货店扯了块遮雨布。
护着粮食总不能不护人吧,杂货店也有雨衣,她给阿昭买了件蓝的,给自己买了件红的,东西备齐,颇有风雨赶路人的感觉。
钱是王八蛋,人人都喜欢,过去她花的钱大都来路不正,总觉得有种罪恶感,这两天花出去的钱却让她特别畅快,物尽其用,超乎所值。
她想,如果可以找到远程办公的高薪工作,留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大城市挣钱小城市花,两全其美。
回家路没有来时那么轻快,三轮车上东西太多,阿昭蹬得很费力。天边响起一道惊雷,大片乌云从远处缓缓飘来,肉眼可见云中落下雨水。
阿昭急了:“姐,你来前面骑,我推着三轮。”
“我不会。”
“没事,你握住方向就行,我推快点。”
三轮车头跟自行车头看上去差不多,只有真正握在手里才能分出差别,重、乱扭,很难把握方向,每当她感到快要摔倒的时候,阿昭总会适时转移力量保持平衡。
有惊无险,赶在大雨落下前赶到一处山洞,没让遮雨布和雨衣派上用场。
“我们这些装备不能冒雨赶路吗?应该不会淋湿吧?”女人疑惑问道。
“淋过雨的山路太泥了,费劲又难走,而且这雨下得急,很快就能过去。”
这个位于祖国中部的省份占据两种地形,北面黄土高坡,南面凹陷盆地,这个季节下雨也不像南方那样阴雨绵绵持续很久,大都是又急又猛,来得快也去得快。
阿昭站在洞口指着天空说:“姐,你看,等这片黑云飘过去雨就停了,最多一两个小时。”
“嗯,听你的。”
山洞不大,进深约五米,宽窄仅够三轮车擦边停放,意外的是山洞里面居然有干树枝,还有干草垛铺出的垫子。
这个时代还有人住在山洞吗?
阿昭再次拿出火石,砰砰几下点燃干枝堆,让顾且过来休息:“姐,你坐草垛子上,不凉。”
她缓缓上前,指着过于平整的草垛问道:“这里有人住?”
少年呵呵傻笑两声,往火里添了几根树枝:“冬天的时候我就来这儿睡,比家里暖和多了。前几年茅草屋顶塌了一半,下雨的时候我也过来。”
很难想象,茅草屋顶塌了一半,炕塌了一半,还未成年的阿昭就在那样的环境里勉强住着,遇上恶劣天气只能来这个距离城隍村至少两里地的山洞……
他的生活状态比她想象的困难得多。
犹豫良久,终是问了出来:“阿昭,村里人这么对你,没想过离开吗?”
篝火旁的少年抬起头,明明眼中一片落寞,却挤出无奈的笑:“走不了啊,我是黑户。”
黑户,多年不曾听到的词,阿昭是黑户,她曾经也是黑户。
大多数人听到“黑户”这个词,想到的都是八九十年代超生超育的孩子,那时国家提倡“只生一个好”,二胎三胎家庭没办法给孩子上户口。
那种黑户只是没有户口,衣食住行和生长环境跟正常人一样,而他们这种黑户完全不同,阿昭是没人替他操心,她是……没有父母。
洞外大雨滂沱,仿佛尽责的清洁工洗刷大地;
洞内篝火正旺,犹如伟大的牺牲者照亮世界。
这样的雨夜让她脑海里浮现出童年的记忆……
八岁,厌倦了每天被抽血的生活,从一栋灰褐色的大楼里逃出来;
十岁,睡了两年的水泥管埋入地下,只能将“家”搬到垃圾站最里面的角落;
十二岁,遇上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感冒发烧神志模糊,被人从垃圾堆抱出来,从此有了姐姐。
往后的日子便撞大运了,姐姐给她办户口、找学校,吃穿用度再不委屈,还让她学会了媚眼如丝、注重身材发育,人人见了都要夸赞几句。
十五岁开始,姐姐忽然化身为魔,结束所有美梦。
白天,她是冷漠聪明的三好学生;
晚上,她是点台爆火的学生妹妹。
那时真脏啊,仅仅回忆都让人忍不住干呕,恨不得泡在漂白水里洗干净……
“姐,疼了吧?”少年忽然捧起她的手腕轻轻吹气。
“什么?”
“刚才有颗火星蹦到你手上了,你看,都烧红了。”
顾且低头看,夜视能力极差的她看不出两只手腕有什么分别,至于痛感,一直都没有。
是的,她的痛感很弱很弱,几乎可以说没有。曾经席铭洲不知为何暴虐过一段时间,把她掐的浑身淤青,那些几日不消的淤青没让她感受到疼,甚至情趣软鞭也没让她喊过半个字。
从那时开始她便知道,自己的眼睛跟别人不太一样,身体也是。
抬手摸上阿昭的青茬细声安慰:“没事,别吹了,姐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那么大的火星儿怎么会不疼,姐,对不起,是我的错。”
少年在心疼的道歉,她却注意到两人紧握的手。
很暖、很硬,他的掌心火热,隔着厚厚死茧也阻挡不了的温度,相比之下,她的手脚倒显得冰凉。
洞外雨声渐小,借助看表的动作抽回手,暂时逃离温暖的“火炉”。
时间已经九点,这场雨肆虐了两个小时,终于显露出停歇的迹象。她把雨衣穿在身上,顺便把阿昭那件递过去。
“我们走吧,早点回去休息。”
“好嘞,”少年接过雨衣穿好,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出自己的感受:“姐,你手真的可软了,冰冰凉凉的,跟昨天吃的冰淇淋差不多,我都想咬一口。”
顾且一愣,暧昧撩拨的话听多了,第一次听到这么认真又直白的形容。过去的客人如果这么说,她只会觉得恶心,可阿昭这么说,她却觉得心底某处钻进一只跳蚤——痒,夹杂着无奈。
雨停并没有带来彩虹,夜太深,彩虹终究抵不过夜晚的力量。
乌云飘走之后,月亮露出真容,繁星开始一明一灭躲猫猫,头顶上的天幕美得不似人间。
他们一前一后推着三轮往回走,静静感受脚下泥泞带来的阻力,突然想要唱歌,悠扬干净的声线低低吟唱: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肚里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绣花,绣杂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变杂蛤蟆,
蛤蟆伸脚,变杂喜鹊,
喜鹊上树,变杂斑鸠,
斑鸠咕咕咕,告诉和尚打屁股……
这是一首乡间小调,方言唱出来比普通话好听,在她以学生妹的爆点大红大紫时,用的就是这么一首歌伪装出身。
“姐,你唱得真好听,这歌叫啥名啊?”
“月亮粑粑。”
“爸爸?月亮不是应该叫婆婆吗?太阳公公月亮婆婆才对啊。”
顾且没解释,低吟浅笑继续唱,把歌词里的粑粑改成了婆婆。
乡间小调果然在乡间唱最有感觉,这首歌她唱过无数遍,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听,没有昂贵的音响话筒,没有巨幕播放画面,就在这只有月光照亮的泥泞小路上,合着蝉鸣,一遍又一遍。
她觉得自己好像爱上这里了。
回到村口差不多十点,村长和几个老头举着火把左右张望,看到他们回来长舒一口气。
村长说:“陶老师啊,你可让我们担心死了。”
顾且一头雾水:“怎么了?”
村长指着西面回答:“隔壁那座山发生山体滑坡,我们怕你出事,正打算下去找你呢。”
“我没事,”她指指车后面的少年:“多亏阿昭会看天气,我们在中途的山洞里躲了一阵儿。”
即便如此刻意邀功,村民还是没给阿昭半个眼神,围着崭新的三轮车摸来摸去。
女人轻咳两声唤回大家的注意力,郑重宣告:“这是阿昭的三轮车,以后谁家要借用就跟阿昭说,他同意才行。”
终于,村民对阿昭变脸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瘦小老头抢先走到他身边,摆出谄媚的笑脸:“昭啊,明天帮我家拉车玉米行不?”
阿昭特老实,瞪着大眼睛反问:“这季节哪有玉米?”
“嘿嘿,那就拉车柴火,烧饭用。”
柴火一年四季都有,阿昭不想答应,怕刮花崭新的漆面。
顾且看出他不情愿,但是没看出他是爱护三轮车,随即回那个村民:“大爷,阿昭明天还得学习,你自己推着三轮去吧。”
小老头高兴坏了,连连点头说明天一早就来取车,而阿昭不想反驳女人的话,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表示默认。
见到他们安全归来,村民陆陆续续各自回家,村长没走,浑浊的双眼盯着车上的东西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