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阿昭总是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仅仅坐在身边大口吃饭这样平淡的事,顾且的心便慢慢安稳下来。
少年看到墙角的高跟鞋,小声问道:“姐,秦老师没回去吗?”
“嗯,她在里面睡着,明天才走。”
“啊?”阿昭嘟嘟囔囔说了一句“这咋睡啊”,听得女人一时反应不及。
吃完饭,他去院子里晾衣服,她回炕上准备铺床,脑袋猛地反应过来——床铺不够。
今天放假时让孩子们把被褥枕头抱回去晒洗,原本属于屎女的那套送给狗娃用了,此刻炕上只有一粉一蓝两套被褥,粉的秦莹莹睡着,蓝的是阿昭的。
这……怎么睡?
虽说六月底不太冷,但是夜里寒气重,没有被子还是不行。
这……怎么睡?
正在发呆愣神之际,少年刻意放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是看穿她的为难:“姐,你睡,我把外屋的课桌拼一拼就行。”
“不行!”不是说拼课桌不行,而是没有被子枕头不行,外屋的破门板早已开裂,仅靠一片锈迹斑斑的铁皮勉强堵住,漏风更冷。“我和莹莹一起,你睡你那边就好。”
秦莹莹的味道不太好闻,她不介意。
钻进粉色被窝,想象中的味道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白茶清香。
阿昭捻灭灯,四周顿时归于黑暗,只剩窗帘缝隙潜进来的清冷月光。
视觉休息,嗅觉更显清晰,白茶香气若有似无弥漫鼻腔,她忍不住靠近秦莹莹肩头细嗅。
“别闻了,我身上应该没味道了吧。”秦莹莹突然侧过脸说。
“抱歉,我只是觉得很香。”
“某某品牌新出的香水,明天我走的时候给你留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跟我装,啊呸呸呸,别跟我客套。”
两人说话声音很小,没影响到旁边的少年。
少年的呼噜声渐起,此刻秦莹莹早已歇过累劲,兴致满满的要聊天。
顾且不想聊,担心她真是那个圈子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见人不说话,秦莹莹开始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回去后的事。
在破山沟里待了两年,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喊上小姐妹好好聚聚,因此选了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夜色。
太高兴喝多了,闺蜜认识夜色的经理,破例同意她们去办公室醒酒,而那间办公室正好贴着花魁榜,榜上写着历代花魁的顶峰业绩,最后一个打着红框——清纯学生顾且,综合业绩375万。
秦莹莹说:“真没想到夜色跟古代青楼似的,竟然弄出个花魁榜,啧啧啧,幕后老板肯定是个糟老头子,有够变态。”
昏暗的环境让顾且看不清秦莹莹的表情,只能从语气里听出几分嫉妒与轻蔑,压低声音,像蚊子哼似的反问:“你不知道那里的老板是谁吗?”
“不知道啊,我又没去过,这次还是靠我闺蜜借来的光,否则我哪儿喝得起两万多一瓶的酒。”
顾且心里长吁一口气,有种侥幸逃脱的错觉。
“且且,我没想到你给这群泥娃子改善环境,”秦莹莹突然转了话题,口吻稍显惊讶,“本来我爸跟我一起来的,就是问问那个植物人的事儿,看到你买的新课桌我就让他先回去了。我觉得你不是那种女人,那种人怎么可能给娃娃们买东西,可还是忍不住想证实一下。”
“证实什么?”
“我看榜上写的时间是四年前,你那个时候还未成年吧,你爸妈为什么不管你?”
在秦莹莹的认知里,沦落风尘只有两个原因,要么经济窘迫赚钱养家,要么天性浪荡图好玩,顾且这一身细皮嫩肉和孤高的性子容易让人偏向后者。
许久的静默,时间好像不复存在,娇小姐终于有了眼色,没有强迫着追问不停。
“我没爸妈。”她的回答很轻,分量却很重,“我没爸妈,垃圾堆里长大的。”
“……”
秦莹莹不说话了,阿昭的呼噜声也停了,像是装睡露出破绽,两个女人一同转头看过去。
几秒之后,少年翻了个身接着打呼,气氛回归沉寂。
这一夜,她们没有继续聊下去,将诸多震撼与惊讶深藏心底。
夜风凛凛,暑气不见踪迹,像是彻底抛弃这里的夜晚,有种不见太阳不工作的感觉。
冷意过后便是温暖,秦莹莹伸出手臂抱上她,轻慰一句“睡吧”传递温度。
秦莹莹比顾且大两岁,大学毕业后才来这里支教,心性单纯大大咧咧,既有千金小姐的骄纵气,也有不染世俗的江湖气,譬如此刻,被窝里的姿势表明她不嫌弃她曾经沦落风尘。
天亮与鸡鸣同时出现,两个女人睡得香甜,少年悄悄起身,盯着顾且的脸细细揣摩。
第一眼见到便觉得太美,出站口那么多人,她就像仙女似的傲立其中,让他一瞬间感到呼吸停滞,不自觉低下脑袋掩盖自卑。
她缓步朝他走来;
她说“我是陶夏”;
她淡定自若地坐上驴车;
她对乞丐般的他没有厌恶。
鸡鸣第二遍,赶忙收回思绪下床烧水,手脚忙碌着,心里却无法驱散几个模糊的词汇——“花魁”、“没爸妈”、“垃圾堆”。
是的,阿昭整夜没睡着,不是他不困,而是因为秦莹莹的留宿让他紧张,可惜两个女人说话声音太小,他又需要假装睡着打呼噜,很多话听不真切。
现在满脑子想着一件事——她没爸妈,我得一辈子好好照顾她。
秦莹莹是被烤红薯的香气唤醒的,她推了推身边的女人:“且且,我饿了,咱起吧。”
顾且伸伸懒腰,沙哑迷人的声线“嗯”了一声,紧接着听到褒贬难分的评价——“我艹,你这也太媚了吧,真不愧是花魁!跟姐妹儿说说,迷死过多少男人?”
她没生气,一边穿衣服一边语气平平的回答:“我没接过客。”转念一想不够严谨,改成“我没有过男人”。
这回答秦莹莹不信,声调不由高了些:“骗鬼呢,你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没男人,咋地,跟我玩出淤泥而不染呢?”
顾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垂下眼眸不再吭声。
依照秦莹莹的性子肯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再聊下去,当年的事就瞒不住了,她不愿给自己招来祸端。
阿昭已经做好早饭,鸡蛋汤、烤红薯、还有昨天孩子们没吃完的土豆鸡块,牛奶只剩两碗,他给两个女人一人一碗,自己避嫌般坐在院子的石墩上吃馒头。
秦莹莹在家里吃不到烤红薯,这会子馋得紧,三下五除二干掉盘子里的巨无霸,吃得心满意足。
顾且把土豆鸡块推过去:“阿昭做的,尝尝。”
“傻子会做饭?”
“我说了,他不是傻子。”
“切~”秦莹莹往嘴里夹了一块肉,表情瞬间惊讶:“我滴个乖乖,咋这么好吃?真是他做的?”
“嗯。”
阿昭对做饭很有天赋,从不需要菜谱食谱,只要说今天想吃什么,总能做出令人惊喜的味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原本对他不待见的同学早已改变态度,整天阿昭哥阿昭哥叫个不停。
吃过早饭秦莹莹该走了,特意拿出包里的香水递给她:“有事随时联系,大事我办不了,小事肯定没问题,等你回沪上咱们一起玩。”
“谢谢。走吧,我和阿昭也去县城。”
“干啥去啊?买东西?”
“今天阿昭生日。”
听到这话,秦莹莹终于给了阿昭一个正眼,少年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正在院子里擦车,无论从颜值还是身材来看,绝对称得上行走的荷尔蒙,简直跟过去那个脏兮兮的傻大个判若两人。
“真喜欢上他了?他那命可硬,小心克死你。”
“莹莹,你再这样说我会翻脸的。”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反正就是两年的事,你就当寻个乐子吧。”
三个人一起下山,阿昭默默无声尽量骑稳,顾且低头恍思神游天外,只有秦莹莹滔滔不绝说着家长里短,字里行间对这个小山村又嫌弃又怀念。
到了县城,秦莹莹在县医院门口下车,叮嘱她别忘了植物人的事,随后大步离开。
阿昭问:“姐,咱们现在去哪儿?”
顾且指指右边:“县公安局。”
今天阿昭满十八岁,可以脱离法律上对未成年人的诸多条框,她想试试解决黑户的问题。
县公安局旁边就是县政府,如果没猜错,张峰应该就在里面上班,她想着如果办户口遇到阻碍,能不能请张峰帮帮忙。
一语成谶,经过咨询得知真的需要张峰出面,因为户籍科民警要阿昭拿出户口本或者村委会证明。
阿昭是黑户,父亲早已改名换姓,户口本肯定是没有的。至于村委会证明……她几天前侧面问过村长,村长不开,说张峰不把钱还回来,那就让他儿子永远见不得光。
没有身份证明,户籍民警不敢贸然接受或拒绝,答应会去村里实地调查,等调查结果出来后才能立户归档。
顾且想去隔壁找张峰出面,阿昭不愿意,怕打扰到父亲的新家庭。
或许他也懂的,有了户口相当于暴露自己是县长儿子的事实,他不想给慧姨添堵,也不想耽误父亲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