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诡异的安静,前面两个人胆战心惊降低存在,后面两个人四目相对一言不发,简直比一场负重训练更让人窒息。
“你骗了我六年。”阿昭口吻很轻,轻到隐隐带着颤意。
“消气了吗?”顾且答非所问。
又是一场冗长的静默,一直持续到车子停在暗门门口。
余丑想抱顾且下车,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立刻被一道灼人的视线烫了回来。
阿昭说:“不用抱,顾大小姐可是开枪杀过四条人命的人,这点小伤算什么。”
余丑定住,顾且不想他难做,主动扯着伤口下车:“没关系,我痛感很小,这点伤的确不算什么。”
痛感小,只是不会感到那么痛,该破的皮肉依然会破,该流的血依然会流。
女人拖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走进去,一路上行,男人跟在后面,一步一步踩着她的影子、她的血。
每层楼都有暗道出口,五楼的出口是阿昭的办公室,顾且走出来环顾四周,什么都没变,民国风的家具依旧立在原处,让人恍惚时光。
她的背影很美,轮廓流畅曲线柔和,引得身后的男人发疯般拽下余丑的外套,眯着眼睛观看这幅伤痕累累的美景。
理智叫嚣着活该,心却怂恿着心疼,无声大战,难分伯仲。
哪知女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赤身裸体继续向前走,走出办公室、走过庄远的经理室、直至走到自己曾经睡过很久的房间,犹如回家一般自然迈入,“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动作缓慢地上床关灯,任由血迹沾染凌乱的床铺,灰尘味、烟味、还有记忆中异常熟悉的味道,她不知道这味道属于谁,只觉得很安心很舒服。
很累,不是精神疲乏那种累,而是伤口发炎引起的浑身乏力,她想,今晚大概率会发烧吧,这具身体真是太脆弱了,挨几下居然丧失这么多力气……不知道能撑多久。
迷迷糊糊间,有个人从背后紧紧拥着她,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拥抱,跟梦中的场景如出一辙。她想看看这人的脸,浑身酸软没有一点力气,只得作罢。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喧嚣悄悄落幕,整个世界进入寂静,静到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身后传来忽近忽远的声音,似乎在哭,可是胸前的手却发了狠:“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是阿昭吗?
她亏欠的人大都离开人世,算来算去也只有阿昭了。
姐弟不该睡一张床,更不该这样抱着,可她推不开,身体无力推不开,潜意识也不想推开。
就这样吧,就当赎罪吧,就当他还是城隍村那个温暖的少年吧……
美梦还未开始便被敲门声打断,厚重的窗帘遮住时间,看不到外面是不是天亮。
阿昭松开了怀抱,捏着眉心去开门。
是余丑。
“二爷,白氏集团的宋董、白总在外面,还有上次跟我们从京市回来的川哥,说要找顾小姐。”
余丑对白杨、小北没有什么惧意,但对顾川却是既敬又怕,没办法,顾川的行事风格和能力远远在他之上,说是碾压都不为过。
“他们找她做什……”阿昭话未说完,猛地反应过来外面三个都是蒋南洲的人!
他能结识蒋二爷完全依靠名义上的父母——顾崇安和卓兰,而顾且才是真正跟二爷有关系的亲戚,万一她要走,他绝对留不住。
“阿丑,你在这儿守着,不许她出去。”
“是。”
阿昭整整衣领大步迈出,心里已经做好抵死不从的准备。
夜色闲庭门口……
三个身形气质差不多的男人坐在车里,神色不算严肃。
顾川说:“顾小姐跟弟弟感情那么好,估计是不会跟我去京市了。”
白杨“嗯”一声,脸色沉了些:“不去也好,谁知道贺家那边憋着什么屁,现在他们权势正盛,二爷得小心点。”
顾川重重点头,心里也怀疑贺家帮顾且提前出狱藏着阴谋。
小北这些年久居高位,心思和眼界绝非一般人能比,他接着话题说道:“我倒觉得不必太在意,贺家之前风评不差,除了那位大少爷飙车撞死人之外,没有其它污点,再说,蒋叔有斯宾塞做后盾,蝇营狗苟没那么不识眼。”
这时白杨发问了:“那他们接触且且做什么?”
顾川在一旁为他解惑:“老大让勇哥查过,贺家大少爷飙车撞死一位老人,判了四年,服刑地就是顾小姐这几年藏身的监狱。老大说可能是那位大少爷的意思,当然,也有可能是贺家在给自己找退路。”
白杨还没来得及继续提问,小北一针见血说出内幕:“这就可以理解了,位极人臣总是变数颇多,他们在如日中天的时候找退路,相当有远见。”
原来如此,难怪军政世家想跟一介商贾搭线,看来位高权重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这时,阿昭一瘸一拐地出来了,径直走到车前停住,略微警惕地看着三个男人依次下车。
“川哥、白总、宋董。”
在场白杨年龄最大:“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生分,叫叔吧。”
“白叔叔。”阿昭看他们脸色平和,心里松了一口气。
“嗯,昨晚你姐去给你过生日,电话讲到一半突然断线了,你们在一起吗?”
“在,她说有点累,还没睡醒。”
“那就好,我妻子以为出了什么事,硬要我们三个过来看看。”
阿昭心里正想着顾且昨天是不是被他们接走,身侧的宋小北说话了。
“阿昭,以前不知道你是卓兰阿姨的儿子,今后有什么事来找我,我一定会帮忙。”
“谢谢小北哥。”
知道顾且平安无事,三个男人转身上车,往前开了几米又退回来。顾川按下车窗,朝着阿昭叮嘱:“顾二爷,过几天我家太太来看望顾小姐,麻烦你到时候把她送回清乐园。”
“好。”
黑色SUV绝尘而去,剩下阿昭一个人站在原地眸色深深。
那辆车上的人他惹不起,顾川自不必说,蒋南洲的左膀右臂,白杨和宋小北的财富身家也远超他之上,若是翻脸,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房间时顾且发了烧。
余丑拿着退烧药和创伤药站在床边,眼神满是无奈:“二爷,顾小姐的伤需要上药,感染就麻烦了。”
“放下,你出去。”
“是。”
牙关紧闭的女人哪能吞下胶囊,男人捏开她的下巴,粗鲁地丢进去两粒,随后自己含着一口水连吻带渡,生生将胶囊冲了下去。
掀开薄被,猩红抽痕和粉白皮肤对比出刺眼的景色,凑近一些,女人口中断断续续喊冷,一副娇花被人摧残后的模样。
心和理智再次分隔两个阵营,一个想抱她,像曾经无数个夜晚那样从身后拥着她,一个叫嚣着活该、痛快!
上一秒——“上个屁的药,你该疼!”
下一秒——“真的很疼吗?我好像疯了……”
最终,感性的冲动暂时屏蔽了理智的告诫,他还是遵从本愿抱了上去。
温度很高,烧得人心口滚烫,他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对她,恨意无法抹消,爱意不时冒出,可惜,恨不能恨到底,爱不能爱下去。
脑袋里那个声音一直在说:你应该爱的是陶嘉,应该负责陶嘉和囡囡的余生,应该跟怀里的女人保持距离,应该对她释放无边仇恨。
那个声音操控他的思想;
那只鬼操纵他的身体;
此刻,两者合而为一,彻底掌控他的一切。
一场睡眠成为分水岭,睡着前爱恨参半,睡醒后爱意全无。
*
当午后阳光顺着缝隙爬进来的时候,更加狠厉冷血的二爷出来了。
他像往常一样紧了紧怀中的“枕头”,触感极好,软弹有力,似乎还有点温度?
惺忪的思维瞬间清醒,还未睁开眼,已经一脚把人踹下床。
“你是哪个组的?敢爬我的床!”
顾且撑着酸软的身子爬起来,将将露出脸,男人讽刺的声音再度传来:“呵,差点忘了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怎么,带你回来是让你勾引我?”
“我……没有。”
“最好没有,我告诉你,带你回来是让你赎罪的,别妄想打感情牌,你、不、够、资、格!”
药物可以退烧,却不能治疗耳膜穿孔引起的晕眩,顾且甩甩脑袋,尽量声线平稳地问:“我杀了你的家人,赎罪是应该的,你想我怎么做?”
“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穿好衣服,把你那一身恶心的伤口给我遮住。”
女人无语笑笑,伤口是他打的,嫌弃恶心难看的也是他,这狗男人还真是恨透了自己。
打开衣柜,过去那些昂贵的旗袍都在,她随意找出一件穿上,中袖长摆,遮得住身上的淤血淤青。
“接下来呢?”
“你想赎罪至少得让我赚钱,接下来就去做姑娘吧,一条人命一个亿,赚够了我就原谅你。”
顾且想问真的赔钱就可以吗,席铭洲说过,五爷一辈子打拼的身家都留给了她,从中拿出几亿应该没问题。话未出口,床上的男人再次阴恻恻地说:“席家快破产了,神童那条命也没几天好活,顾崇安和卓兰都已死,你说,就剩一个周延,能不能给你凑到三亿?”
信息量太大,顾且被这句话惊得久久不能回神,正是她这副呆愣的样子惹得男人心情大好,似笑非笑继续:“所以,别想着从哪里搞钱,我只认你做姑娘的收入。”
“阿昭……”
“顾且,好姐姐,记住了,一条人命一个亿,别逼我对你下狠手!”男人眼中满是戏谑的冷意,有光,阴鸷的光。
顾且抿抿唇,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很酸,很心疼……
她的人生从来不能自己做主,习惯了随波逐流,但并不是逆来顺受。
在法律上,她已经为自己的罪孽付出六年代价;
在人情上,她给了他价值惊人的夜色。
此刻,她完全可以直接拒绝这种要求,但是……看到他弯腰调整假肢的绑带、看到他用手套遮盖缺失的手指、看到他从天真善良的少年变成目光阴恻的男人……拒绝的话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好……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