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时差,飞机落在京市时正值深夜,卓颜阿姨前来迎接,虽然没有新闻上迎接外国元首那么夸张,但近百人布防安保的阵势还是把顾且吓了一跳。
罗伯特用流利的中文说:“颜颜,不需要这样,华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这些人会让我们更受关注。”
卓颜无奈地摇摇头,说出的话令顾且更加吃惊。
“小叔,这些不是我们的人,是政府收到斯宾塞的航线申请,特意派来保护迎接的,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普通安保,等他们知道是你亲自前来,我想会更多。”
罗伯特同样无奈地摇摇头,搂着妻子抱怨:“瞧啊亲爱的,我们应该乘坐航空公司的飞机,这架比尔号实在是太惹眼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们一家人出门才会动用这架飞机。”
顾且觉得自己的想象力还是不够,斯宾塞家族到底是什么存在,财富再多也只是一介商贾而已,竟然动用了国家安保?不过听他们的意思好像不打算暴露身份,也对,周游世界本就是放松的事,暴露身份的确不太好。
正当顾且想着明天会看到多么震撼的场面时,阿曼达一句话解决问题:“颜颜,你去跟他们的队长说,我和罗伯特只是退休的管家和女佣,家主念在我们效力多年,特意用比尔号送我们来这里旅游,告诉他们不需要浪费精力保护我们。”
卓颜赶忙点头去办,果然,没一会儿大部分人都撤走了,只剩下顾且熟悉的阿勇和顾川。
顾且主动上前打招呼:“顾川叔叔,好久不见。”
顾川像过去一样摸摸她的头:“好久不见,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
顾且没忍住笑了笑:“我已经是个四十岁的老姑娘了。”
她的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反倒是罗伯特略显惊讶,总结出大家对她的直观印象:“哦,天啊,你四十岁了?难道传言是真的,东方真的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吗,否则你为什么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没错,顾且如今的模样真的不像四十岁,她这十年身体大好,再加上跟着罗爷爷生活,吃喝调理样样不落,即使不化妆也不显老,若是像昨天宴会时那样化些淡妆,足以令人误会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子。
几人回到家,一对少年男女穿戴正式地站在玄关,是小凡舟和小诗妍,蒋叔叔和卓颜阿姨的龙凤胎,刚上初三,青涩稚嫩的脸上是绷紧的表情,齐齐朝着最尊贵的客人问好。
“罗伯特爷爷,阿曼达奶奶,你们好。”
阿曼达很喜欢这两个孩子,不,看上去更喜欢小诗妍,只见她身边的佣人变魔术似的拿出两个红包,给小凡舟那个还算正常,厚厚一沓颇为丰厚,小诗妍那个则大的离谱,足足是另一个的好几倍,顾且都在纳闷从哪里可以买到这么大的红包。
旅途劳顿,大家简单吃了些饭便各自回房休息,顾且刚刚洗完澡,忽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卓颜和阿曼达。
“卓颜阿姨,阿曼达阿姨,你们这是?”
阿曼达拉起她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按照你们的辈分来说,我好像是你的奶奶,来,红包也得给你一个,不过你不要叫我奶奶,直接叫我阿曼达就好。”
“这不礼……”顾且突然语噎,因为阿曼达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扁扁的红包,“不不不,我不能拿,我已经成年了,按照规矩应该我孝敬您红包。”
阿曼达怜惜地摸摸她的头:“拿着吧,可怜的孩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顾且以为这么薄的红包应该没有多少钱,索性收下了,改天送对方一件礼物也算是有来有往。
两位长辈送完红包却并不打算出去,反而一左一右拉着她上床,像是好闺蜜似的躺在一个被窝聊天。
卓颜阿姨叫佣人送来牛奶,一人一杯,温暖的鹅绒被和温热的牛奶瞬间叫人放松下来。
阿曼达:“且且,刚才比尔发给我一些东西,他说那是你以前的经历,他很难过,我看过之后也很难过,你能跟我们说说吗?”
卓颜也在一旁附和:“是啊,以前调查的时候只查到你去那个小山村支教八个月,我也想知道那八个月发生了什么。”
阿曼达立刻打断:“不不不,比尔说她小时候更加可怜,我想听全部。”
虽然卓颜不想顾且回忆那些悲惨的经历,但家族主母要听,她也不能反驳。
顾且看到卓颜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今天非说不可,完完整整将过去的一切说出来,不能隐瞒,不能跳过,亦……不能忽略。
她最初的记忆是从四岁开始,住在一个没有棱角、没有硬物的房间里,每隔几天有护士来抽血,也有医生为她检查身体,她记得自己一开始能感觉到疼,后来数次挣扎无果,慢慢也就不觉得疼了。
八岁那年的雨季,连日大雨冲垮了窗户外面的防盗网,她那时特别瘦小,限位器挡不住,外墙上的空调外机也足够支撑她的体重,就这么逃了出来。
钻水泥管那两年时常被狗咬,虽然感觉不到疼,但是很可惜好不容易找来的食物被野狗抢走。
睡垃圾堆那两年总是被臭醒,相对应的练出了一点本事,能够轻易分辨厨余垃圾里面什么更新鲜。
后面的故事逐渐趋于荒诞,顾且担心阿曼达听不懂,按照时间线一点一点告诉她。
比如快被冻死的时候遇见姐姐厉姝;
比如十四岁某天被姐姐丢在画廊,见到了母亲被肢解的画面;
比如受激过度,忘记了很多事情,错把恩人当仇人。
她还说了村长的鹰眼和周婶的迷信,说了屎女后悔没有带走小花卡子,说了阿昭的厨艺和他们的三轮车,说了狗娃和秦莹莹的纠葛……
兀长的叙述结束在她登上飞机那一刻,那一年,她三十岁,亲人好友离世,爱人坐牢,她的户口注销、名字抹去,成为玛格丽特·斯宾塞。
这是阿曼达和卓颜第一次听到完整的故事,跟左一段右一段调查出来的结果不同,当事人亲身讲述更加震撼,同为女人,她们也能理解她的纠结和难过。
不知道阿曼达怎么想,卓颜的内心比顾且更加纠结,听到两个孩子相依为命时感动的要死,听到阿昭被陶嘉控制虐待顾且时愤怒到极点,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谁欠了谁、这段感情应该走向什么结局。
窗外天光大亮,小诗妍敲门叫她们吃早饭,三个女人一言不发,相互搀扶着下了楼。
餐桌上只有罗伯特和小凡舟,看得出小凡舟很拘谨,腰身绷得笔直,刻意收敛表情,一点不像初中生的样子。罗伯特神色有些萎靡,眼下露出淡淡的乌青,可能没睡好。
餐桌上的人都没睡好,两个孩子是紧张,罗伯特是孤枕难眠,阿曼达和卓颜是听了一夜故事,顾且是讲故事的人,整餐饭鸦雀无声,没人开口说话。
餐后大家不约而同回房补觉,顾且也累坏了,躺下便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她已经十年没有梦到废墟之境了,自从妈妈将那里种满鲜花之后,她的意识渐渐忘记了那片地方,没想到这次回国,梦境也一同回来了。
漫山遍野的大片花海,柔和肆意的初夏暖阳,她像每次来到这里的方式一样,身体轻若尘烟,拨开云彩从空中慢慢飘下。
这里多了很多人,不止有妈妈,还有精神奕奕的五爷、慈爱微笑的舅舅、风韵惊人的兰姨,神童叼着一根棒棒糖痞痞地笑,席铭洲穿着暗纹黑色衬衣轻轻招手,狗娃捧着花欢迎她回家,还有王卫民,端着热乎乎的燕窝粥问她饿不饿……
这一次,她还看到了庄远,依旧是初见那样黑脸面瘫、双手插兜站在一棵树下,像是守护着什么。
目之所及的一条小溪,溪边站着张峰和慧姨,大伟赤脚踩在溪水里摸螃蟹,老爷子拄着拐杖笑他笨手笨脚。小溪对面岸上还有两个身影,许是距离太远,只能通过身形窥探一二,好像是厉姝和卫泽。
所有逝去的至亲挚友全在这里,他们没有伤痛、没有怨恨,以最好的模样活在她的意识世界,隐藏多年,终于愿意现身。
她告诉妈妈,魔鬼已经死了,永远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她告诉五爷,所有遗产尽数捐给了罗爷爷的中医学院,违禁品害了很多人,中医可以救更多人,那些钱应该这么用;
她告诉神童,庄芸和肖震结婚了,他们的孩子叫忆童;
她告诉王卫民,钟老花光所有积蓄买下闲庭,守着他们半辈子的回忆。
她走到席铭洲面前,笑得邪恶又俏皮,揪着他的耳朵说:“下辈子我要当你妈,隔三差五请你吃皮鞭炒肉,看你还敢不敢打我。”
她走到小溪边,拿出十二万分真诚向他们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一家,是我把阿昭拉进邪恶的深渊,对不起,这一生太短暂了,我倾尽所有也弥补不了这份罪孽,对不起。”
她来到大树下,捧着庄远的脸说出许诺:“大黑脸,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顾且,谢谢你的爱,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真有来世,换我守护你,爱情也好,亲情也罢,我会拼尽全力守护你。”
没有人回应她,大家好像约定一般,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回应,所有人只是笑着,或温柔、或慈爱地笑着,不对她作何要求,不给她半点压力。
梦境结束在沁人心脾的花香中,缓缓睁开双眼,窗外已是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