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夜里,顾且为阿昭穿好假肢,换上来时的衣裤,细心为他修剪指甲。
她尽量语气平稳地说:“小北哥说待会儿来接你,监狱要你今晚十二点之前回去。”
他轻轻描摹着她的轮廓:“我爱你。”
她吻了吻他的手背,断指处的缺口如此惹眼:“我听说你一直在申请减刑,为了好好表现一定很累吧,别申请了,再有两年就能出来了,别累坏自己。”
他把她捞起来拥进怀里,鼻尖蹭着娇嫩的脸颊:“我爱你。”
她蜷缩在他怀里,像只猫一样肆意依靠,想了又想,犹豫再犹豫,终归说了出来:“等你出狱后我们去趟藏区吧,周老先生提示我去那里,但我想我们一起去。”
他轻轻点头,总觉得抱着不够,吻着不够,三天的融入骨血也不够:“我爱你。”
三天亲密相处,顾且在怕,阿昭也在怕,只不过她怕的是失去理智,而他怕的是失去她。
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身体残缺、罪孽深重,而她虽然年龄更大一点,外貌却依旧如初,甚至还有贺霆山那样优秀的人追随左右……
这三天,他把每分每秒当做诀别前的最后一刻对待,因为自卑,因为没有资格,不敢奢望她抛开前尘重新开始,可是刚刚听到了什么?她说等他出狱?她说想一起去藏区?
是!没有听错!她真的会等、真的愿意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太开心的时候反而说不出话,只有那三个字能够回答一切——我爱你。
温情总是短暂,夜里十一点,小北哥带着余丑回来,邵杰跟在后面,两方像是交换人质一般,阿昭跟着小北哥走,余丑和邵杰回到顾且身边。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女人紧抿的双唇终于松开,吐出一串旁人不知的数字:“2159次。”
老掉牙的三个字,他说了2159次,怎么那么傻啊。
嗯,傻!又土又傻……
转身想回房间的时候,余丑小心翼翼拉住了她。
“大小姐,蒋先生要您尽快回去。”
“后天吧。”
“那明天……”
“明天我想去墓园,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去看看楠楠。”
听到这话的邵杰顿时心虚,顾且明白他在心虚什么,没有戳穿。
第二天,沪上下起绵绵细雨,寒冷夹杂着潮湿席卷遍地,街上行人大都拉高衣领,也有几件棉衣穿梭其中。
下雨天墓园清静,顾且可以卸下口罩墨镜坦然现身,余丑举着伞,邵杰拿着鲜花。
依照距离远近,他们先去看了庄远,依旧是那块小小的墓碑,经过常年日晒变了颜色,又在雨水的浸湿中干净如新。
顾且浅笑低语:“瞧啊,墓碑的颜色都比你白,大黑脸……十六年了,你已经躺在这里十六年了,这十六年我时常会想,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一开始的殷勤示好是为了办案吧,这个我能理解,但你为什么心甘情愿死在我枪下?我想过‘保护人民’这种大义,可你又脱下警服、违反纪律……庄远,我可以清晰分辨席铭洲和贺霆山的感情,唯独你,我看不清。”
这世上的感情大都寻得到出处,比如席铭洲是因为愧疚;比如贺霆山是源于怜悯;比如阿昭是来自一眼心动;比如她是出于见色起意……庄远呢?说利用,没有利用到;说欲望,终是没有碰她。
她看不清,真的看不清,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看清了。
邵杰问余丑这里埋的人是谁,余丑举着伞,声音不大不小:“庄远,外号地煞,是夜色以前的经理,听说拳脚很厉害,一个人打趴八大金刚。”
邵杰十分不解:“那他死了怎么埋在这儿?这是陵园啊。”
余丑对这些旧事是不知情的,顾且微微侧头接了话:“他是警察,是个……勋功章装满一抽屉的警察。”
从陵园出来,他们接着去看神童、席铭洲和王卫民,三个人都在私人墓园,依序相邻,有点死后作伴的意思。
相比庄远,他们的墓碑精致很多,高度一致、颜色相同、花纹也是一模一样,不难看出有人常常祭拜,墓碑前的贡果只是稍稍变质的样子。
顾且在每人面前放下一束花,释然地告诉他们最关心的事。
——神童,庄芸过得很好,开了一家超市,我帮你查过了,那超市挺大的,现在别人都叫她庄总,这下你的遗产足够照顾她后半生了。还有肖震,听说调到了经侦办,那地方没有刑警队危险,所以你就更不用担心啦。
——席铭洲,小舅舅和你哥已经定居国外,你父母也在那边。二老身体还不错,你哥在当地一家学校做了老师,小舅舅也没有放弃医学事业,他拿不起手术刀,转头研究心理学了,我想,他们都是为了你才做这些。
——为民叔,嘿嘿,这还是我第一次叫你叔叔呢,你啊,最坏了,把钟老藏了那么多年,我们居然都没发现。现在钟老每天守着闲庭,我知道他是在守着你们的回忆,说起来你俩绝配哦,一个爱做菜一个爱吃,一个省下化疗钱不治病,一个拿那钱买回忆……为民叔,如果你还没有投胎的话,多去他梦里转转吧,他很想你。
最后,她退后几步面朝三座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离开墓园,雨势大了些,噼里啪啦落在伞面上,有种喧嚣又静谧的错觉。
她问余丑:“你知道狗娃埋在哪儿吗?”
余丑摇头,将目光看向邵杰,邵杰也是摇头:“不知道,当时是二爷一个人去领的遗体,回来后什么都没拿,还嘱咐我们不能把孟哥去世的消息告诉文文姐。”
顾且有些错愕:“这么说,文文还不知道?”
余丑实话实说:“兄弟们肯定不会告诉她,二爷也跟刑警队打过招呼,所以文文姐一直以为孟哥在国外避风头。”
“避风头?避风头避十年?文文没有怀疑吗?”
“文文姐应该猜到了,前几年她还时常给我打电话,问我孟哥什么时候回来,这几年已经很少了,偶尔打来都是让我转告孟哥家里一切都好,再没问过‘什么时候回来’这种话。”
是啊,应该猜到了,受害者需要避什么风头,文文不傻,肯定早就猜到了。
许是怕顾且难受,邵杰紧跟着宽慰:“大小姐,孟哥死后二爷给了文文姐一大笔钱,足够后半生衣食无忧,猪宝学习成绩很好,回回考试第一名,还有狗剩,狗剩已经参加工作了,是公务员,铁饭碗。”
顾且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让狗娃来沪上,一定不让。
邵杰问:“大小姐,丑哥,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文文姐?”
顾且想了想,选择摇头:“不了,我怕她看见我想起狗娃,直接去楠楠那儿吧。”
邵杰立刻心虚,支支吾吾绕话题:“那个……十二点了,这会儿是用餐高峰期,楠楠可能在忙,要不、要不咱们先回去,这雨越下越大了……”
顾且知道他在心虚什么,他怕楠楠和她一见面,不小心说漏钱的事情,仔细想想,那些钱应该还给白杨叔叔,可是钱还了,不动产又该如何处理?
脑海里突然想起二宝,自从楠楠毕业回国后,二宝也功成身退,依稀记得他回夜色了,哦不对,现在是钟老的闲庭,接替王卫民的工作。
五爷收养那么多孩子,只有二宝随他的姓,宋乐成,宋天佑的宋,乐得其成的乐成,想必二宝是比厉姝卫泽更重要的人。
顾且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急需证实。
“邵杰,去闲庭!”
“啊?大小姐,闲庭几乎没怎么换人,你去那里会被认出来的。”
“我们走暗门,你现在定个包间,我们从暗门进去。”
“哦,好。”
有钟老坐镇,即使没了夜色,闲庭的生意依旧很好,顾且看到停车场里寥寥无几的空位,有种瞬间回到过去的感觉。
她让余丑和邵杰先去包间,一个人绕着围墙往暗门走去。
暗门还在原处,只是外表长满青苔和爬山虎,隐藏的很完美。门锁看似斑驳满锈,其实里面是个小机关,只要用对力,里外都能打开。
她悄悄上楼,想着钟老对五爷怀有感恩之心,就算把夜色的包间全都改成饭桌,至少会留下五爷那间办公室,走出暗道一看,果然,这间办公室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眼前那张桌子,她和“神字号成员”吃过饭、喝过酒;
门口那张茶台,神童在上面偷喝过五爷的普洱;
身后那道屏风,五爷曾在后面指挥大局、运筹帷幄……
顿时感到很欣慰,家具摆设一尘不染,屋内空气清冷干净,是有人常常打扫的样子。
屋子里最惹眼的便是硕大的办公桌了,顾且缓缓走过去坐下,无意间看到一个与全屋风格很不搭的本子——粉色的硬外皮,开到荼蘼的百合花,好熟悉,这是……慧姨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