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布达宫已是傍晚,残阳如血,弥漫天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手心映出更红的颜色,他想,这是姑娘的血吧。
小个子见他站在那里半响没动,忍不住按了几下车喇叭。阿昭回过神,朝着面包车大步走去。
车子离开繁华街道,朝着越来越空旷的深山驶去。
“兄弟,你相信前世今生吗?”阿昭问。
小个子鄙夷一笑,抽着烟回答:“信!老子上辈子肯定欠了不少债,这辈子碰见的人全是要债的。”
“你欠了很多债吗?”
“对啊,老爹老娘都是尘肺,一年光药费就得十几万,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个叛逆难管的儿子,儿子又狂,打人打到进局子,要是我拿不出五十万,这小子就得坐牢了。”
阿昭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人各有命,他只能安慰对方:“会有办法的,生活总是越来越好,不是吗。”
小个子没再说话了,只是抽烟更猛,三两口便是一根,呛得阿昭忍不住咳嗽。在这咳嗽间隙,隐隐约约听到“对不住了”、“我也没办法”、“阎王爷”之类的低语,可能是幻听。
车子并没有行驶很久,天色全黑之前,停在一处寥无人烟的雪山脚下。
小个子叫他下车,他却看着雪山恍然失神,这个地方……好像就是埋姑娘的那座山。
顾且在这里吗?是命运的指引?还是巧合?
小个子说:“你上山吧,山上有人等你,瞧见没,顺着这条路一直走。”
阿昭搬下行李,正想多问几句,小个子已经一脚油门离开。
整座山漆黑无比,就像前世他埋姑娘时那般黑,某些不该存在的记忆慢慢显现,他忘了恐惧、忘了理智,遵循脑海中的画面一步一步往上走。
身体越来越冷,拿出一件棉衣套在身上,走到一处空地,忽然不想走了,心里知道,这是埋葬姑娘的地方。
“且且,你让我来这里是因为你也看到前世了吗?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们两个这段孽缘延续至今……”
“我想了又想,如果那些前世是真的,你为什么要寻死,我又为什么偷偷把你埋在这里,可能前世我回答不了,但今生我知道答案了。”
“且且,我或许不是被你乱了佛心,我啊,应该也爱你吧,否则我一个大男人如何被你强迫。还有,悄悄把你埋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应该是想独占你吧,否则我又怎会将佛像与你埋在一起。”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以为把你们埋在一起便两全了,原来从我动摇那一刻开始,佛和你,便是两欠了。”
“且且,前世你葬于雪山之下,我死于风雪之中,我佛慈悲,给我们今生赎罪的机会,却又给我们彼此伤害的惩罚,走完这一路,是不是就还清了?”
“且且,我的且且……我的姑娘……”
很玄妙,阿昭觉得这一趟很玄妙,他是个生字都需要查字典的人,此刻却可以冒出“世间安得双全法”这样的诗句,像是开智一般,看懂了很多事情。
前世,清规戒律因她而乱;
今生,贫瘠自卑因她而渡。
他想,上一世自己在风雪中一定许下誓言,用生命换来这一世再度相遇;
他想,上一世自己跪在女孩家门口直至死去,除了忏悔之外,必然更想离女孩的尸骨近一些,用距离换来这一世再度相爱。
幸好,幸好老天允了,佛祖允了,命运也允了,只是……二十年荆棘坎坷,够不够还清前世孽债?二十年真心忏悔,能不能换后半辈子相依相偎?
下雪了,飞絮般的绒花从天而降,落在头上,落在脸上,落在手上,他缓缓躺下来,看了眼时间——2019年10月15日晚上8:58分。
他给自己两分钟时间调整情绪,待会儿见到顾且,必须忘记前世种种、前尘种种,两分钟后,他要以最好的心态奔赴最爱的人。
第一分钟,雪花落满全身,他看到她的笑,明媚温和的笑脸如此迷人,她说:“阿昭,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第二分钟,温和的笑脸变成严肃的黑脸,一个陌生男人举起石头狠狠砸在他的额角,不致命,却也不轻。
男人的声音夹杂风声,断断续续飘进他的意识。
——对不住了兄弟,冤有头债有主,谁叫你得罪人了呢。
——人家要你的命,我实在下不了手,这一石头就当我交差了,是死是活全凭你自己的造化。
——兄弟,听人劝吃饱饭,如果你这次大难不死,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千万别出现在贺少爷面前了。
男人不确定阿昭是否听到,匆匆拍了一张满脸是血的照片快步离去,雪越下越大,没一会儿便盖住了匆忙的脚印,也盖住了气息微弱的脸。
这不算致命的一击并没有杀死阿昭,恰恰相反,濒死的错觉激发出潜在的求生欲望,他缓缓神,费力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继续前进。
迎着风雪逆行,脚下数次打滑,这条奔赴路好像没有尽头,在他心里却觉得近在咫尺。一次次爬起来,一次次摔下去,一次次给自己加油打气——“且且,等我……等我,且且……”
越往高处,温度越低,寒冷已经渗进每一条骨缝,僵硬的四肢如同机械一般不停摆动,可摔倒的次数仍是越来越多。
脑海中有个声音叫他别走了,另一个声音叫他放下负重,他没听,依然倔强地拖着两个行李箱,是扶手拐杖,更是为心爱之人准备的御寒暖物。
终于,在最后一次摔倒的时候,行李箱脱了手,齐齐朝着山崖绝然跳下,而僵硬的身体也顺着山路向下滑去,这一滑,正正滑回原处,停在刚刚躺过的一方角落。
起不来了,不知是身体僵硬起不来,还是失血过多起不来,总之全身动不了,只能趴在雪中意识模糊。
漫天大雪不愿停歇,好冷,且且一定也很冷吧,好想再抱抱她,再为她揉一次肚子,再为她煮一锅猪肝粥……好可惜啊,这里不是城隍村,没有老姜盖盖,没有石头堆砌的柴火灶,也没有她。
冷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燥热难耐,热到想把衣服脱掉,在这雪山中肆意奔跑,热到呼吸急促,稀薄的氧气一点点抽离他的意识,眼前的黑暗变成一道白光,光里……有他朝思暮想的人。
*
无人岛上没有任何记录时间的东西,除了日出日落和寒意更深,顾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困了多久。
她奋力反抗,得到的只有昏迷;
她恶语咒骂,换来的却是野兽的入侵。
贺霆山并不怜惜,反而像要把这十几年的压抑通通发泄出来,每每驰骋时刻,总是毫不吝啬说“爱”,企图用这个理由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
顾且想找一个词骂他,想来想去只有“衣冠禽兽”,可又觉得不准确,这个人不暴虐也不阴暗,他就像过去一样吊儿郎当嬉皮笑脸,是的,行为方式和对她的照顾全都跟过去一样,除了不穿衣服。
在这座无人知晓的海岛上,施暴者会精细照料她的一日三餐,会外出采野花送给她,会耐心给她讲童话故事,也会抱着她坐在窗边看夕阳。
她从一开始的抵抗到心死如灰的无谓,自己都不知道用了多久,可能是一次次的被迫承欢,可能是铁链的长度仅够坐上马桶,也可能是看到窗外一望无际的大海,或者贺霆山手机上蒋叔叔发来的信息——【贺少爷,且且和顾昭这辈子分不开了,希望你尊重她的选择,也希望你早点走出来。为了感谢你这些年对且且的照顾,斯宾塞有几个项目打算与你合作,随时联络我。】
短信并不长,顾且却看得如坠冰窟,原来大家不是找不到她,而是以为她和阿昭在一起,甚至蒋叔叔也相信,那就说明贺霆山成功瞒过了所有人。
她逐渐认清自己的处境,在这间诡异又奢华的屋子里,一切都是明媚向上的颜色,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你究竟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在对方某次餍足之后,顾且不甘心地问出来。
男人淡淡一笑,把玩着她干瘪的胸部:“不急,等你真正爱上我,或者等你肚子里有了爱的结晶,我再考虑带你离开。”
“你的公司呢?家人呢?都不管了吗?”
“呵呵,当然要管,公司有专业管理团队,家人以为我太伤心,让我在外面尽情玩,宝贝,老公是不是很聪明?”
顾且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很累,身体累,心更累,身体是因为野兽的冲撞,心是因为看不到希望。
恍然想起妈妈,当年被乔未生锁在身边时是否也是这么累?
还有阿昭,如今是否也像五爷那样悲伤度日?
有那么无数个瞬间,甚至想要十年前死掉就好了,不,再早一点,十六年前举枪自戕的时候死掉就好了……
如果那时舅舅没有踢落她的枪,她可以不必面对之后的一切,不必遇见贺霆山,不必忍受陶嘉的虐待,不必看着家人一个一个死在自己面前,也不必遭遇此刻的囚禁。
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她能够清晰感受到自私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如同一个人钻牛角尖,自动屏蔽其它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