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阴郁的气息愈发沉重，燃着的龙涎香本有着宁心静气的功效，此刻却催得人心境愈发烦躁。
胤禛终于敢抬起头来直视皇帝的双眸，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有了底气。
“儿臣知道自己没有二哥那样体面的出身，是皇阿玛您原配皇后仁孝皇后的遗腹子，皇阿玛将对仁孝皇后的愧疚、怜爱、宠信一并都给了二哥去；儿臣也知道，自己没有十四弟那样的幸运，自出生额娘封了妃位，便一直养在额娘膝下，自幼得皇阿玛关怀备注。儿臣幼年虽养在孝昭皇后膝下，孝昭皇后也待儿臣极好。可儿臣心里，终究是有怨的。”
“所以，你如今还怨阿玛吗？”皇帝问道。
这问题胤禛觉着好笑，于是答道：“皇阿玛是天子，儿臣如何敢怨您？”
“不敢，便是怨了。”皇帝咳嗽了两声，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你总说，阿玛疼爱旁的兄弟而忽略了你，所以你心里是怨恨着朕的。诚然，朕看重你十四弟，是多过了你。其实你此番入畅春园来，是无用了。”
胤禛一愣，蹙眉道：“皇阿玛此言何意？”
皇帝道：“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头，前年里阿玛已经书写了遗诏。谁人可以成为大清的下一任天子，早有定数，你无从改变。若你觉着阿玛欠了你的，如今此地唯有你我父子二人，你大可以阿玛性命作威胁，迫阿玛另立遗诏，尊你为新帝。”
皇帝松了一口气，平躺在榻上安然盯着梁柱上的彩绘：“如何？你盼了这许久的帝位如今唾手可得，你可欢喜？”
短暂的沉默后，胤禛深深叹了一声：“皇阿玛，帝位从来都不是儿臣想要的。儿臣想要的，一直都没有得到过。”
“你想要什么？”皇帝道。
胤禛唇齿微微开合，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他想要的，不过是阿玛与额娘对他的瞩目关怀罢了。他想要的，也仅是少时缺失足以抱憾终身的亲情罢了。
“所以在皇阿玛眼中，儿臣是会为了皇位，而谋朝篡位，弑君弑父之人？”
皇帝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了，他淡然笑了笑，声音断断续续道：“若非如此，此刻畅春园围着的那些兵卫，又是意欲何为？”
胤禛是有过这样的念头，而如今的皇位，与他而言也是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他本以为自己面对皇帝，可以狠下心来。可以用自己合家性命作赌，而去了皇帝的命。
在前朝，人都传着雍亲王胤禛杀伐决断，知人善任，是为将相之才。
可如今，这杀人的刀子便是皇帝亲手递到他手中，他仍是下不了手。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皇帝，看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浑浊，看着他气息一点点弱下去，犹如看着自己的生命也同他一并陨落了一般。
父子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寂静无声的对立过了，皇帝略有几分惊异，目光朦胧而浑浊看向胤禛道：“你却不动手？”
胤禛缓步行至他榻前，方才皇帝命他落座他拒绝了，如今却十分自然的贴着榻沿坐下，动作轻缓替皇帝掖好了被衾的一角：“阿玛终究是儿子的阿玛，帝位儿子可以不要，若要儿子亲手了结阿玛的性命，这种狗彘不如之事，儿子做不到。”
“做不到？你若是做不到，胤禵一旦登基，你便要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连同今日犯上作乱的隆科多与你安插在胤禵身旁的年羹尧，都不会落个好下场。你处心积虑这一场，到头来因自己一念之差与天下尊主之位失之交臂，你不后悔？”
原来皇帝一早就知道了胤禛背后的那些小动作，只是他一句也不曾说过。
胤禛猝然发笑。
康熙帝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帝，若是连他的这些伎俩都看不穿，怕是大清早都亡了。
“皇阿玛一早就知晓了这些，您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要看儿子能做到那般。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是儿子丢人了。”
“你与阿玛是亲父子，哪来的丢人的话。”皇帝笑笑，道：“所以，你做好决定了吗？”
胤禛默不作声，轻抚着皇帝斑白的鬓发。
皇帝一脸安然合了眼，口中轻轻念叨着：“你小时候，阿玛从未哄过你。记得你还养在容悦（孝懿仁皇后佟佳容悦）膝下的时候，一次朕去问你功课，你便问过朕，为何不常来瞧你。朕那时与你说，有些事你长大了自己就懂。如今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朕才明白过来。其实一早糊涂的人，便是朕。”
他轻声唱起了一首童谣，一首胤禛从未听过的童谣。
像是在哄着年幼的胤禛入睡，以补他心中的亏欠。
可最后被哄睡着的，却是他自己。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康熙帝爱新觉罗玄烨崩于畅春园清溪书屋，终年六十九。
隆科多焦急问胤禛道：“王爷，可成事了？”
胤禛眼眶干涩发红，长舒了一口气，并未接隆科多的话。
隆科多护康熙帝遗躯回宫，德妃召天下，曰康熙帝一早便将遗诏藏在了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的后头，
然寻之未果，倒是伺候康熙帝的掌事内监梁九功捧着遗诏而出，跪于胤禛和德妃面前叩首三记，问曰：“敢问四阿哥，先帝在畅春园时可有另立遗诏？”
胤禛摇首默然，梁九功便起了身，敞开遗诏朗声道：“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这遗诏的内容犹如惊雷同时乍响于胤禛和德妃耳畔。
德妃一把抢过了遗诏仔细阅之，在确认无误后整个人虚力向后退了两步，怔怔无语。
梁九功瞧出了胤禛的震惊，只在他耳畔轻声道：“先帝爷嘱咐，若畅春园新立遗诏，无论遗诏为何，早先立的这份遗诏便作废，启另一份遗诏，立十四阿哥为帝。四阿哥好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