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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放生命的柜子没有缝隙,灯光透不进来。满室立柜的倒影像是在一个已经静止的广场上、数百数千人的屹立。

沿场地中轴线,从盒子最大的片区从东往西走,就是盒子规格次大的片区。按抽屉的截面,次大的盒子同样可以装进大部分体型的人体。

他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与他想象的一样,次大的盒子上也有玻璃,玻璃同样映着一张人脸,是张小孩的人脸。脸上泛着死一样的灰白,脸的边缘是一片深蓝色的水,也可能是冰。再其他的部分就超过了玻璃的范畴,看不清晰了。

接下来连续五六个,也都如此。

李明都回望了眼盒子规格最大的片区,将之标记为“前综合时代”。规格次大的片区被他标记为“综合人格时代”,剩余的片区暂且是他的技术水平不能理解的,他将之标记为“后综合时代”。

因为这个划分,自然而然,前综合的盒子数是最少的,后综合是最多的。综合的数量,李明都数了数,比前综合也多上不少,大约有两百个。

“两百个总能成功几个的。”

他想。

盒子的表面看不出盒子的构造。机器身用次声波挨个试探了下,发现综合人格时代的盒子技术至少也存在过六次迭代。

每次迭代的幅度都不高,七种盒子可以分为一类,但他想他不能冒险,他需要找到他熟悉的那一种。只有那一种,他从第三前线和行者号中获得了相关的知识。

李明都走在阴影里,直到一小时后,他没有找到与他记忆里的构造一模一样的盒子。

最相似者在若干个维生系统环节,从换热到保护剂自循环都存在与从第三前线读取的设计图有不一样的地方。

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打开一个他最眼熟的抽屉,然后俯着身子,轻轻擦拭盒子。盒子上原本没有尘埃,但因为他的到来,他身上没有被气压室去除的一部分灰尘也就落到了盒子上。

盒子的颜色各不相同。尘埃落在银白色的表面,格外显眼,像是镜子上的斑点。

显像器的下面照样是一张孩子似的面庞,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干干净净的面孔上还保持着一种迟钝的呆滞的像是在思考什么的表情——对于二十二世纪而言,那也一定是几百几千年后的事情了。

盒子的外壳绝对不是二十二世纪的造物,应该是在这个空间站制造之初被设计的。

李明都不懂盒子的外壳,但他懂盒子后面所连的线缆。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么线缆里传输的不是电信号,而是光信号。因为在三十世纪,类似的线缆受损后曾被他翻开察看,破损的缝隙里什么都没有,只闪烁着点点的荧光。

他更用力地拉开抽屉,直到线缆暴露在他的面前。

直到这里为止,他所有的动作都还是可以挽回的。

“在一百年前……刑法中所标记着的最大罪恶是故意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也就是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有更大的,那就是剥夺许多人的生命。”

在机器身的手开始剪断线缆的时候,他默默想道:

“那么我想要对每一个盒子犯下的错,要么刚好相当于杀掉了两个人,要么因为没有符合的规定,而不足入刑。”

尽管这样想,李明都的心里却仍然一片空白,好像在做一个不真实的梦,只有脖子不知为何湿漉漉的,淌下了汗滴。

只几秒钟,线缆已被机器身剪出一个小口子。线缆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气体泄露声。从破损的缝隙里望去,里面果真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线缆本身的外皮分了好几层,最内的一层是一种单质的晶体,晶体的内侧是空空荡荡的,闪着几点荧光。

荧光是里面的光线打在观测者视网膜上打出的点。

到了这时,李明都反而更加冷静了。不定型钻入机器身内,人身退后一步,靠在柜子上,机器身打开了手臂里的装置,通过接线的方式,让自己成为光信号的中转站。随着一阵深入感知的震颤,他仿佛有听见了连接协议发出的不存在的问候:

“你好啊,我是第八代次线传输协议……”

盒子的信息随之流出。

就在这个瞬间,李明都做好完全准备,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里面空空白白,流过的只是平静的水。

它是根纯粹供能的管线,与第三十世纪时计算并传输了一个微型世界的信息的光缆不能同类而语。

也是直到这时,李明都再次想起了关于第三十世纪的存放晶体的盒子另一个蹊跷之处。

“它为什么会做人类的梦呢?”

各种零零碎碎的猜测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但他已经无暇思考多余的猜测,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持他继续行动。

在意识不自觉的控制中,机器身的计算单元按照他期望被获得的记忆构造了一系列的情景。这个活计,机器身做来犹如本能。早在十几年前,他的意识被迫只能寄存在机器身的时候,就曾试想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城市,用全身的运作来演绎一个永不停歇的故事。如今所要做的无非是更换材料,按照命题写一段虚假的故事。

故事作为信息通过机器身的器官,变成了电波,沿着光缆被传输了去。接着,机器身放开了双手,彻底断开了光缆与盒子的连接。

“嘟——嘟嘟!”

同一时间,整个寂静的殿堂发出异常的警报,警报声从各个地方飞出,像是无路可逃。李明都的思考僵直了一刻,但紧接着他想起来——

他已经转过一圈,空间站内没有任何维护者,所有机器都不具有任何程度的智能。

“没什么好害怕的。”

失去光缆的盒子被机器身抽出,拖到地上。机器身继续握着孔线进行自动破译。不定型从光缆的孔线里爬进了盒子里。他的意识一半沉在不定型的视野中,将自己的身体极尽扭曲,以适应不足一厘米的孔径。这种孔径不定型攀爬数刻便把自己体内的流态器官压缩到了极限。它放弃了身体的进入,而转为伸出自己的触须。

而人体的眼睛则看到了盒子最外层的壳分裂成六瓣,分成六个方向像伞骨一样向外张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真壳。而真壳上便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李明都可以理解的操作盘、各类被掩蔽的自动灯还有一些掩蔽的插孔。大部分插孔都与外壳相连,联系它们的是正常的线路,而非真空或非真空光管。

他松了一口气,脖子上的汗流得更多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断开线缆意味着这种盒子肯定无法继续运行,按照人类冬眠技术的惯例,必定会存在某种应急设施把里面的人释放。迟早有一天,这里的所有灵魂都会被释放,但本来不该在今天。

外壳与真壳分属两个时代的科技。制造真壳的技术应该就在二十二世纪综合人格的时代。外壳是后来人加上的,换而言之,外壳本身的技术超过了李明都理解的范畴。但它若要与真壳连接,也要按照真壳的方法。

不定型通过非真空光管,钻入的就是真壳,它已经顺着气体与水的分解循环系统摸到了内维生舱的边缘。

李明都已经看到了玻璃底下深蓝色的液体周围迸出了许多不自然的气泡,那是气体系统出错的特征。

同时,内维生舱的温度极低,虽然由于液体本身的特性不会冻结,但也不是不定型要进入的。它所做的只是摸索盒子的内部结构,现在它已经成功完成它的任务。

它从维生舱中退出的同时,机器身把连接外壳与真壳的线缆一根根拔掉,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台来自可能是第三十世纪的头脑,以每秒两亿兆次的运算速度,对盒子进行计算。它唯一的瓶颈在于线缆的数据传输上限。

如果有人能够打开盒子的话,可以看到在人脑底下的接入器正在迅速升温,直到接近零下四十度。这是盒子所使用的冬眠技术不能接受的高温,会造成系统的破坏。它的备用能源所催促的冷却液的迅速循环带来了一阵极细微的响声,唤醒命令从指令栈中急促地发出,像是吹响的号角。它真正的主人仍在沉睡,机器身予以一切号角冷酷的否决。

接着,一连串的警告像是从地里爬出的死尸,把他包围了。李明都心一横,干脆把盒子载有的简单智能系统拔除,让机器身彻底接管盒子。

盒子的异颤彻底停下。

它从牢房被押到了刑场,被彻底剖析开来。

转眼间,机器身就感应到一连串断断续续、看似不连贯却又彼此相连,像是在水面上绽放的无数的波痕。其中有一段格外单调,这段记忆没有任何“综合人格”干涉过的痕迹,被机器身一眼瞧见。

靠在柜子上的人身由于意识的远离而缓缓滑倒在地。那时,李明都的绝大多数意识都沉浸在机器身中,许多复杂微妙的情绪由于缺乏对应的激素或模态都不再能生成。

纵然意识已经远离,但人体无法停止活跃的大脑皮层,仍在传递一些游离的像是做梦般的念头。

在二十二世纪最后三十年,综合人格行为模式的运用达到了人类历史的顶点。仍然需要一个确实的本体,使用这一本体作为人格的发生。也因此,删除记忆和添加记忆也变得可能。按照一位女性助理的说法,这是全球禁止的综合人格模块行为。不过想要读取记忆,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记忆是碎裂的,存在于各个部分之中,不通过大脑本身,很难连贯地形成一段故事。就算是时间也会是错误的。人以为想起的六十年前的故事,可能只是三十年前他在回忆中对其进行的重新加工。

“哦,对哦,这好像是我现在做的事情。”

机器身前所未有的专心致志反而让人体更加昏昏沉沉。在这种高度精细的作业中,李明都像是一个喝醉了的人一样记忆搅成了一团。先前已经数天数夜不睡觉,如今就更难集中精神,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还醒着,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呆呆发愣。整个空间站寂静得像是庄严的教堂,只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青星大气跌宕的回响。

可能过了一天,也可能过了一个小时,盒子在瞬间的加热中喷出白雾,线缆接收到逆向的能量流。在某种模糊的感应中,机器身断开连接,就像从水里爬到了岸上。维生舱里传出一阵急促的提示声。盒子里的人睁开了眼睛。再过一会儿,他好像恢复了行动能力,也看到了李明都。李明都往后退了一下,他就跑过来,还喊了一声:

“哥!”

随后,这刚刚醒过来的人流利地说道:

“你怎么睡在这里?你在等着我醒吗?是你帮了我!”

听上去,他有些感动。

李明都的身体一阵寒颤,虚弱得厉害。他的意识最先睁开的是人眼,眼中的景象一片摇晃,眼前是个脑袋大、身体小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复合纤维冬眠服。在年轻人的身后是被打开的盒子。盒子的旁边立着0386。他意识到他好像做成了他想做成的事。

年轻人感到了奇怪:

“哥……你怎么笑了。”

李明都这才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笑容,他想这笑容一定很假。

顿了会儿,年轻人又腼腆地侧过了头:

“没想到你会找到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地方相见……我原以为我们已经不可能见到了,没想到老天居然居然真会开眼,也没想到你一直没忘记我!真是奇妙……古怪。”

年轻人似乎是感到惭愧了。

寒颤在这时消失了,李明都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接着便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自己在睡着前做过的一切。宫殿的景色一如既往,唯独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盒子。

他摸了摸长得像孩子的年轻人的头,说出了与自己的设计相符合的话:

“我们可是从同一个小镇出来的,我一直没有忘了你,只是……一直不敢去找你。”

“那……其实是我对不起你,”年轻人低着睫毛,“我也一直没敢去找你。我还记得最后那天呢,哥,火车舱里到处是人在抽烟,我难过得要死,但大人们一直在吵架,不知道是谁吐了口痰,痰到了我新买的衣服上,我一下子哭了起来。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那天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就好像你和我刚刚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学生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知道所谓的过去真的是在刚刚发生的。

只有李明都知道那是他模仿综合人格模式的记忆回收方法来写进去了一段不存在的过往,并删除了他原本的过往。

而这段过往曾是他的幻想。

在少年时代使用综合人格技术的年轻人发育不善。岁数虽大,体型却停留在十四五岁时。李明都比他高得多,站起身后,年轻人只能抬头来望。他发现眼前的人好像在看极摇远的地方。但他跟着李明都的目光转头,只看到一片森严的柜子。

柜子的顶上正对灯光,闪烁着神秘的明亮,而它的阴影则好像隐含着一种深邃的危险。

“我的事情,你好像知道点。”

李明都往外走,年轻人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快活地跟在他的后头。他的肌肉还没完全复苏,活动起来分外僵硬。

“哥,你不知道吧。历书的事,在未来,秘密等级一降再降,凭我的资历,自然是能晓得的。”

“原来如此……那你们的记录里我最后怎么样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

“记录里说最后你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青星高层大气的重力略低于地球地表,人行起来,如在云端。好久不说话的李明都又问:

“资历……对,我还不知道你做到了什么位置。对了……既然你能被冬眠保存,那人类究竟遭到了什么,这里又是做什么用的?我是因为意外误入这里的,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它悬浮在外星的空中。我没办法,只能撬开大门进入里面,然后就找到了你。”

李明都稍微解释了下。这部分内容他是无法隐瞒的,因为他的行迹留在了各个地方,一见便知。

谁知年轻人越听越讶异:

“这里,这里不是地球的外太空空间站吗?不对……”他看向了自己赤裸的脚底,“我要是在外太空空间站,我现在应该能飘起来了……也不用这么难走路。也对……到现在都没有人,那这处是哪里的空间站?外星,已经不在地球附近了?”

李明都停住步伐,猛地回头质问道:

“你说你也不知道?”

他急促的语气吓到了年轻人。

年轻人踉踉跄跄,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急得像是要哭了:

“我真不知道,哥,我向你发誓!”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在想‘我们’到底是在哪儿……”

“怎么了?还能在哪?”

穿过小道就到了空间站内最大的回廊,廊道分为数段,其中一段有窗,窗户透进了外面的阳光。灿烂的阳光就在他们的面前缓缓推移,地上出现了一连串窗沿与墙壁的倒影。

经过一段时间的复苏,年轻人感到身体轻盈了些。他大步流星,越过李明都,直向阳光追去。

他心想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管它是地球、月球、是碧落还是黄泉,哪怕是火星,他都不会感到恐惧。

李明都慢慢走在他的后头,心想这样的景象在二十二世纪已经有过一次预演,这新醒的人作为高知分子,他应该先是讶异,再之后,他就会恢复过来,理解到自己的处境。

李明都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看到年轻人站在一扇小圆窗的前头,正睁大双眼凝视着天边一连串的明月,嘴唇因为一连串短促的叹息而在阳光下抖动着。

太阳在群星的遮掩间,像是一片发光的云。因为大气的成分不同,太阳落下的时候,群星的周围晕散了一片壮丽的青色。大风吹皱了高空漂浮的云,留下了一大片闪亮的鲜艳的蓝色细鳞片。希夷们从云间跃来,像是苍蓝的海水冲进了淡青色的湖。烟波浩渺,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深青色光泽中。

他听到了年轻人震颤的询问:

“那是什么?”

“那?”

“为什么这里会有那么多的星星!”

李明都顿时如堕云雾。

你不知道吗——

你没经历过第二十二世纪后半叶那惊人的变故吗?这一场变故绝对导致了第三十世纪所发生的一系列至今李明都无法理解的恶果。

但李明都咽下了这句话。

他看着这个新苏醒的年轻人,那人仍在观察窗外,目光随希夷兽一起穿梭在无际的云海。年轻人的眼中露出了他所需要的那种着迷、好奇与求索的心情。

但他忽然又感到了陌生。

以一种惊人的敏锐,李明都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反问。

于是他的眼睛里甚至没有透出任何一点惊讶或者质疑。他从容不迫地走到了年轻人的身边,阳光照亮了他的身形。他以一种怜惜式的语气轻声说:

“这是我见到的这个时代的特征。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是乘着地球的风暴来到这里的……你冬眠前是在做什么,是几几年?你知道人类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年轻人从求索的梦中醒了,不安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似乎是在回忆:

“我冬眠了可多次,最后一次是在近地空间站灵空九站,我在那里做质子衰变的研究,一次实验的反应周期至少要催化二十年,我决定用冬眠等到电脑报告出结果。开始冬眠那年我记得很清楚,是2524年,参宿四是在这年爆发的,不对,应该说它在数百年前爆发了,只是光芒现在才传到地球,并且照亮了地球的夜空……对于之后人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建造这座太空站,为什么我在这里,我……”

他皱紧眉头,什么都想不起来。

李明都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他说他们需要探索这座空间站,获得足够的生存资源。

年轻人欣然赞同。

不过他的思想却完全飘回了2178年秋天的一个黎明,火焰在田地上熊熊燃烧,在深蓝色的天幕下,秋阴和他说她的一个梦想是看到宇宙中各种各样壮丽的天象。而对于其中最壮丽的一种,她已经错过了她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

李明都有机器身可以进行工程操作,来自疑似第二十五世纪的冬眠人具有比他扎实得多的理工学基础。对于空间站,他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设计、建筑、装潢来看,它与我们虞国正在修建的海王星北冥站有相似的地方。我可能已经知道这地方该怎么走了。”

“海王星北冥站,我没听过,是后来修建来考察海王星的吗?”

这是第二十二世纪没有修建的空间站。

年轻人领着他回到了从外廊到“中央宫殿”的那条直道。

“考察海王星……”

听到这话的年轻人脸变了色。

“这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是个保密级很高的项目。但现在这情况,可能与那东西有关……”

他犹豫了片刻,严肃地开口道:

“海王星可能发现了外星人,和外星人的遗物。这还是太阳系世界的首例、并且是没有争议的首例。”

但年轻人也不知道更多了。就算这点信息,按照原则他也不该透露,不过他想现在这情况已经无所谓了。

他带着李明都来到这条直道的中间地段。

直道的截面是个椭圆。

重力很轻,年轻人一下跳起,飞勾到顶上。李明都记得这里,他巡查时,发现了多处金属刻痕规律变化,这是其中一种。刻痕被手触摸,又连敲几下,不知触发了什么开关,即往后退去,露出一个同样有圆弧的入口。入口后是个小房间。

这个房间,年轻人认为是电梯。

“果然。”他解释道,“北冥的设计有其建筑上的统一,我把冬眠室视作最安全最重要地方的话,那么这条直道就是横贯了每个环区的垂直高速。外廊是外环。这个电梯应该可以通往二环或三环,那应该是生活区。因为设计上考虑重力很弱的关系,可以走墙壁、走天花板,两侧和穹顶有灯的地方是开不了的,这里花纹有变,我猜就是一条路,果真如此。”

环这个概念,李明都也清楚,土星城的时候,秋阴讲过,就是近代城市设计中的环城公路。不过地上城市的环城公路是平面的,太空城的环城大路是立体的。有窗的环形大通廊自然就是外环,最外侧的环。

立体城市的设计和平面城市自不一样。

李明都没有招来自己的机器身。年轻人触碰表盘,表盘没有给予回应。

“应该有代人认证接口。不是代人不能用。”

“找找有没有应急机动。”

年轻人点头。电梯不大,应急机动在没有灯的天花板上的中央,敲打以后可以打开金属板,金属板里能立起应急控制摇杆。摇杆竖立在天花板上,明显是要站在天花板上才能用的。

这时他们开始猜想,这座太空城设计上的重力方向,可能和现在的重力方向是相反的。

它现在是倒立的。

在使用开关的时候,年轻人犹豫了下。

“怎么了?”

李明都问他。

他忧心忡忡地说:

“哥,也有微弱的概率不是电梯……”

李明都放下了心,他平淡地说:

“启动吧,也没别的办法了。”

于是年轻人跳起来,勾着应急控制摇杆向左猛地一摆。他们听到一阵制动的声响,不过数秒,这种声响消失。整座电梯在无声的沉默中开始向斜下方行驶,好像缆车要下山了。

也就是那时,四周的墙壁在一阵变化的光明中变得透明。“电梯”像是一种使用的信号,黑暗的外侧从七个上下无一的方向亮起冰冷的灯光,犹如月下喷溅的泉眼,等电梯继续斜行,泉眼逐渐拉长,他们才发现那不是泉眼,那是轨道。

它们将这空中的都城划分了七个环区。应急杆的向左把他们带入到了第三轨道之中,也就是这时,千万道冷光,每隔三米、六米,最远的有三十多米的距离向外射出,左右两侧好像有许多正要升起的月亮。

人站在电梯里,细细俯瞰群月,才能见到每个月亮都是一个很小的空间,而这一很小的空间又连接着其他的很大的空间。每个空间的景象各不相同,里面装着的设备装具或大或小,还有的不装设备,装满的是液体,不同的液体反射着不同色泽的光,但所有的东西都是静止的、不动的,只有灯在永不停息地喷射光明,在过来时急遽放大,直到他们可以看清整个房间,在离开时又急遽缩小,变回了一轮明月。

月光隐约,但墙与墙、分区与分区的轮廓已是清晰可见,光影交错向着两边无限地延长。

就这样,一座城市,从下往上生长的城市,同时从上往下降落的城市,一座从四周彼此勾连的立体的都市正缓缓地在他们眼中呈现。

李明都向年轻人看去。

果然,他的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狂热。

就在这时,电梯倾斜,两人往墙壁坠去。再过几秒,周围流光上下变幻,电梯竟在向上行驶,回转到平稳之时,已掉了个头。

他们站在天花板上。

两人起身,只见头顶的杆变成了身前的杆。年轻人立刻大叫出声:

“我猜错了!这地方也不是倒立的——它重力的设计方向绝对、绝对是指向中央。七条轨道最后都转成了一个环或半环,但七条轨道不在同一平面,其中五条共享了同一个圆心。它到底有多大啊,它现在是怎么运作的?不,我看到外界是静止的。哥,它现在居然还没有开始动,是吗?”

李明都应了一声。

他又自顾自地说道:

“至少需要一百年,不,两百年也有可能。如果关键技术无法突破,那就是无期。”

能见到的月亮里没有冬眠室。

在电梯靠近一连串蜂巢式彼此相连的房间前,李明都说:

“该推动拉杆了。”

从里面摆放的维生舱、清洗舱来看,那可能是生活区,是供给人体(代人)休憩和自我整理的地方。

“我试试。”

拉杆在地上,推起来也方便。不过片刻,电梯沿着分叉口慢行,停在一个月亮的边缘,发出一阵低沉的鸣叫。两人应声而下,所在的地方是蜂巢的门口。

李明都看向身后的电梯。电梯被门关闭了,门上有别致的花纹。

年轻人向前,绕了一圈,说:

“这些房间可能不是给人体准备的。你看这些竖着的舱体。”

他指着一排空中的舱体,舱体里有着凝滞不动的绿色液体。

“这是纳米机器液体……用来使代人得到成长的。在二十五世纪我们一般叫它诞生舱。”

“但代人也分多种型号吧。”李明都说,“一类是纯械的,一类还保留人体的基本结构,也需要进食。不然,这个空间站,也不需要充斥着七三开的氮氧空气了,甚至也不需要灯光了,世界可以是黑暗一片的。”

这还是第三前线教给他的道理。

年轻人斜了斜眼睛,无奈地说道:

“哥……虽然保留了人类结构,但组成身体的物质有相当一部分可不是你理解中的‘肉’。”

“我的意思是……”李明都说,“任何生物都需要能量,他们控制了细胞,增殖出了与人体相似的结构,自然也能够进食。既然如此,吃古人吃的东西至少、至少是可以作为娱乐活动而存在的嘛。”

年轻人一愣:

“确实……也许几百年后的这里,和几百年前的我们也是一样的。”

听完,李明都心想他的一样和他肯定又是不一样的了。

“蜂巢”是个正方体,每个房间也是个正方体。每个正方体开了三个门。有的门还开在地板或天花板上。

这里只有两人,两人分开,各从一边,在这重复的蜂巢里前进。李明都那边收获不多,他见到了一系列可能是代人使用的各式各样的舱体。

在他折转回来,寻找年轻人的时候,他正呆立在一副壁画以前。

这幅画是用暗色的油漆印刷的,应该是一张照片。画面的正中是一座工地。工地里不见人,也不见像吊机这样常规的设备。一座火山似的东西正在融化土壤,被融化的土壤就像是橡皮泥一样流入复杂的模组开始成型。

图片的下方是一片苍白的大地。图片的背景则有着一片明亮的群星。在看到左上角像是月球一样的地球的时候,李明都意识到这工地是在月球上。

“是月球的建筑吗?”

“对,这是第一前线突破正负零的时候。”年轻人仰着头,凝视着照片上的几个人影,道,“也是第二次冷战的最高潮与最高成就。哥,你那时候应该还在其他时代游荡吧。”

李明都说:

“确实。”

画面的左上方,在地球的下头,一艘物资飞船正在移动。

画面的右下角是一座环形山,环形山突起的悬崖上站着几个看不清的小人,好像在俯瞰建造中的第一前线。

“那群人一半是月球五十年计划历代元勋,一半是第一前线的高级工程师。”

画卷中,辽阔的月球原野像是死去的荒野。据说阿姆斯特丹在荒野上留下的脚印存在了一百多年。环形山的科学家们在画幅中只占据了很小一部分,他们的表情太细微看不清。

尽管画卷所描述的应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历史事件,但李明都却感觉到作了这幅画或者拍下这幅照片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年轻人接着说:

“其实老人们在这时候大多已经没力气登上月球了。乘坐火箭,飞上明月对他们的身体是一种可怕的负担。”

“这画是虚构的?”

“这幅画是虚构的,但它描述的事件是真的!”

年轻人说:

“元勋们的遗体没有入土为安……他们的大脑在冷冻中被永久保存。从一千年前,尸体就被叫做人类的财富。在代人技术迭代到第三次,也就是综合人格技术成为现实后,它有一个争论不休的副产品。”

李明都似有明悟。

“人格的重生。”

年轻人道出:

“平等学派说‘人’的‘人格’的差异是有限的,因此‘人’这一存在其实也是有限的。每个人格有不同的参数,经由参数的调整,大约可以确定存在约一千亿种人格,也就是一千亿个人类,其他的情感再多,只不过是这一千亿种人格的重复。他们还说一千亿太多,两百种人格差不多已经可以涵盖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自由学派认为‘人’的‘人格’是无限的,因为空间和时间是无限的。”

“为什么空间和时间是无限的,人就是无限的?”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环境无穷多,成长和记忆也都会无穷多吧。”年轻人说,“不过委员会确实通过了决议,使用遗体人格,让他们从代人的世界里抵达现实。没人知道这算什么,好在它很快被取消了,只留下了两个痕迹。一个就是这幅画所代表的故事,画原是假的,但故事在后来成真了,那么画还是假的吗?我记得画里的人从没到达过斯匹次卑尔根山脉,不过确实登上了月球。他们不是长这个样子,而是瘦长的机器体。”

“另一个呢?”

“是一句话。”

“在被销毁前,总工程师说,自然不关心人是什么,不过自然会知道人类到达了什么地方。我仍然很高兴,能看到一艘飞船从地球开向月球,就像是五百年前,载着人的帆船从旧大陆开向了新大陆。”

画卷仍在,小人们映照在一种黯淡的微光中。

里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只点缀着些许繁星。融化的月壤,在模具中缓缓流动的样子,像是一条涓涓的溪流,它从地球发源,流向了月球的未来。

两个人站在画卷的前头,默然不语。画卷摆放在空间站中的一个房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装饰。古楚爬上了空间站的顶端,在这风吹起的最高空寻找精怪,云朵在它的身边激烈地排流。

李明都觉得这话格外耳熟:

“虞国登月工程的总工程师?”

“是他。没想到哥,你也知道。我在想他应该是觉得他自己是假的,但这事情本身不重要。”

年轻人看上去有些哀伤。

“有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会怀疑我是真,还是假?”

“很哲学的话题。”李明都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想过,也不去思索。”

“被叫做哲学的问题,随着人类科学的进步,都一一变成了现实中的人所需要思考的苦。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李明都当然不知道,他只做了按时间顺序的剪切粘贴,甚至连冬眠舱是否有读取的可能都不知道。

但年轻人根本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其实哥,你能认出我,找到我,我感到非常惊讶。”

他站在画前,就像站在神明前方的修女。

“为什么?”

李明都平静地问道。

“哥,这是因为我原来的身体已经得癌症死亡了。”月球大地前的年轻人慢慢地转过头,寂寂地说道,“现在用的身体也是个代人体。”

“原来如此。”李明都说,“我对盒子不了解。”

下次会更谨慎的。

“在人格复生实验中,因为一次操作失误,我的一半记忆剪切成了其他人,而其他人的一半记忆剪切成了我。我用的是标准化的身体,人格的形成则来源于两个人。从此我只用代号称呼自己。你说,哥……我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呢?在醒过来以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年轻人低垂着自己的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轻微的血晕。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动着。那时候,他有种不清醒的感觉,在某种期待中沉默着。

李明都看出了他的焦急,却不再关注他的话语,指着他咕咕叫的肚子说:

“你好像饿慌了。”

“饿……对,是饿了!”在瞬间的察觉与震颤后,饥馑的感觉一下子收紧了腹部。他笑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饿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我都快忘了……原来是这样的……”

李明都继续问道:

“你有发现什么吃的吗?不然我们还得找。”

“对,是的找。”

年轻人晃晃悠悠地转过头来,指了指正对壁画的正方形容器,自豪地说道:

“有一点收获。”

容器很大,放得下两三个人,高度高过了李明都的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容器前,透过玻璃,看到里面肉色的絮状结构。先前紧张的气氛好像已经无人记得。

“这是体外干细胞。未来人应该是用它作代人人体修补的。”他说,“不过口感应该很差。”

李明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肉就是细胞组织。干细胞自然也是一种肉,一种营养比较单调的肉。

“听上去像是吃人。”

“你想多啦!哥,别说干细胞的保健品早五百年就在卖了……不如担心下这种干细胞基因到底调整了多少次……”

“进了胃酸就都一样了。”

李明都想直接打破玻璃,不过年轻人找到了机器的机械开关。作为培养皿,是可以调节温度的,它的最高温度超过了水的沸点。

其他房间有水池。废水可以直接导入舱体,按年轻人的推测,舱体内部的液体会自动进行循环,以时时维新。至于碗筷也简单,从机器里拆出非有毒金属针,还有有弧度的盖子,也就可以用了。

李明都忙活起来,先是滤去培养皿中的营养液,然后加水加热,再洗滤,去除残余的化学营养液。年轻人还恶趣味的找来根金属杆子,往里面搅拌,如此反复,等焯得差不多了,就煮成了一锅没有调料的纯肉汤。

“好了,可以吃了。”

李明都说。

至于年轻人,他已经流下了口水。

在最先进的空间站里,两个现代人就像原始人一样你一口我一口,皆不言语,只有大快朵颐的声音,偶尔相看一眼,看到对面的吃相,便哈哈大笑起来。满室飘香,白茫茫的蒸气一直腾到穹顶,经久不散。

李明都还好,年轻人吃到肚子发胀,平躺在有毯子的地板上,一动也不想动了。灯光在水蒸气中朦胧摇曳,飘忽的阴影在人们的面庞上闪动。

画卷里的人在看月球上的基地,年轻人在看画卷里的人,李明都在看门外,机器身在柜子间徘徊,心想得挑个更好的目标。

新风从藏在天花板纹理的缝隙中吹了出来,蒸汽消散了,不一会儿,灯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脸上。

这时,他们终于想到该谈点接下来的事情了。

“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年轻人愣了好久,他的思维似乎浸润在回忆中了,想要在记忆中寻找一点东西对他变得困难:

“我已经无名无姓很久,后来有个人给我取了个代号,叫做参同。”

“他是谁?”

李明都无心一问。

年轻人回答了:

“他也没有名字,人们一般叫他医生。”

他转过头来,目光奇异地盯着他。

“参同吗?我知道了。”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参同摇了摇头,他生涩地道了声哥,然后反问道,“哥,你呢?”

“我……”

在那瞬间,李明都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短暂的又漫长的成为不定型的日子。又一次,栀子问他他的梦想是什么,他说自己不知道,自恃人类的学识,编了个谎言,说自己想看星星和月亮。结果栀子把它抱起来,顺着不定型的建筑一下子就到达了地面,还见到了罕见的太阳升起。

参同惊讶地看到李明都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眉毛放松了,他已经上了点年纪,但身体仍然很坚实,乌黑的眼珠凝视着上方的灯光,端庄的五官有着前所未有的威严的棱角。

那时候,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无比艰难。

到了现在,路仍然很多,但想走的已经只剩下一条。

“我会离开这里。”

他说。

“在离开前,我需要很多‘可信’的人帮我一个忙。”

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青星正迎来又一天的夕阳。它仍然处在距离地球较远的地方。地球依旧是青星一轮高不可攀的明月,而无上明星也依旧在地球的轨道上漂浮着。

地球迎着阳光,无上明星便被照亮了一个尖角。

于是在过去未来数千万年间,从地球来看,它比启明星还要明亮。

离它被钢星人和李明都带到太空已经过了十多亿年的时间了,它仍然没有动作,始终在这空中冷静地、淡漠地旋转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球的主人已经几度变换,海洋被火焰融穿,冰川蔓延到赤道又消失到无影无踪,雨水从永无止境到再不落下,它自己……却好像从未变化过。

对于短暂的生命而言,超过千年不变的东西便是永恒。

但知晓历史的人知道,那仍是一个谎言。

没有东西会永远如此。

他向自己许诺,一定要把它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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