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仪说道:“我和小鹤儿去悄悄看过了,这里是一座寺庙,叫苍龙寺,平时就香火稀落,封禅那日更不会有什么人。”
章毓卿没有说话,杜景仪和钟鹤都去看过了,这里一定是最佳狙击的地点。
“就是这里吧!”章毓卿深吸了一口气。
她藏了十几年的仇恨,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送她来这个世界的神秘力量的话语这些年来时时刻刻回荡在她的耳边,这个世界的结局不可改变。
从宫宴上看到的安平帝,炼丹嗑药把自己整的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还有几天好活。
而安平帝死后章毓莹会和陆惟破镜重圆,重归于好,比翼双飞——就像是一个困住她的心魔。
她不愿意相信陆惟会背叛她,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复仇。
这个心魔让她变得患得患失,敏感多虑,几乎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章毓卿生性孤高傲直,她不喜欢被影响,被操纵,更不愿意让脖子上悬着一柄刀,心惊胆战的过着等着刀落下来的日子。
她选择让她亲手了结了安平帝,把这个世界推到结局的时间点上。
如果陆惟依然爱着她,忠于她,她就继续跟陆惟做和美的夫妻,养育儿女。如果陆惟要跟章毓莹干柴烈火,那么……
章毓卿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晃出了脑袋。
刺杀安平帝必须谨慎行事,万无一失,方方面面都筹谋到了,她现在只能集中精力做这一件事。
剩下的,等刺杀成功再说吧!
如果不成功,章毓卿深吸了一口气,她已尽人事,结果便听天命,若是天命不帮她,只能说她命该如此。
杜景仪手按在了地图上,“夫人,你可想好了?此次行事,比之前在南阳城外击杀先帝凶险百倍。若是盛公子知道,必不同意您涉险。”
南阳城外泰昌帝势单力薄,形势复杂,他们觑得机会,和盛归心联手将泰昌帝赶入了早已设好的圈套之中。
但这里是京城,数不清的禁卫军守护着皇帝。即便皇帝出宫封禅,也必是守备森严。
不管事成还是事败,他们都极有可能被抓住。
章毓卿若是放弃复仇,还能安坐统制夫人的位置,若是执意复仇,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我为了复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随时都可以舍了自己这条命。此次机会难得,我若放弃,只怕等不到再有那贼子出宫之日。”章毓卿站起来,目光一一从她带来的下属身上掠过,郑重拱手说道,“若是诸位觉得凶险,不愿参与,我章毓卿也谢过诸位这些年的相助,必倾尽全力送诸位安全离开京城。”
钟鹤说道:“我不走,我跟夫人一起!”
杜景仪微微一笑,“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前后刺杀两个皇帝的?跟着夫人做事,才不枉我来这人间走一遭!”
“说的好!”何琦抱胸说道,“什么泰昌帝安平帝,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早该死了!咱们这是替天行道!”
刘全在窗户处探进头,说道:“成与不成,先干了再说!这对皇帝父子没一个好东西!害了多少人!”
若不是泰昌帝父子打开国门,放胡人进来,他母亲何至于被胡人欺辱,生下他,看尽了世间冷眼,像蝼蚁一样艰难的卑贱的在这世上乞讨求生。
像他这样的人又何止千千万万!
“好!”章毓卿背手说道,“成了,我们一起回凉州,若是不成,按之前说好的,我挡在前面,你们南下去找盛归心。”
盛归心一定会妥善安置这些人的。
“不行,要走一起走!”何琦叫道。
章毓卿坦然说道:“诸位都有家室亲人,唯独我自小父母双亡,亲缘淡薄,若能以我一人之命,换取诸位逃生的机会,那再好不过了。”
众人心中虽不说话,但都心里一痛。
他们虽然个个命苦,但都是至亲陪伴身边长大的,哪像夫人这般至亲凄惨死绝,唯独只剩一个义兄在世,还有亲不能认,相隔千山万水,一年半载见不得一面。
“大人那里……”杜景仪轻声说道。
章毓卿没有说话。
她都死了,还管陆惟怎么想?
陆惟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了,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安平帝把内阁和户部的几个老油条都拉了进来,缠着他说个没完,翻来覆去的说朝廷困难,让陆惟尽臣子本分。
凉州的赋税是不可能给安平帝的,安平帝定的税收苛刻至极,按安平帝的要求去补税,凉州军只有饿死一条路了,凉州又会回到之前混乱贫困的状态。
陆惟便说只要安平帝能每年给足军饷和军粮,他完全可以上缴凉州税赋,而且他这么多年驻守边境,抵御外敌,功过是非也该有个论断。
安平帝闻弦知雅意,觉得陆惟这是态度松动了,说过些天就是他祭天封禅的大日子,届时会带着陆惟一起去。
祭天封禅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仪式,代表着他被上天认可,是大道正统。
女人们都是不许进入到封禅的现场的,除了皇帝本人,钦天监的神官们,就只剩下德高望重的皇室宗亲以及皇上的心腹大臣,寥寥几位有此殊荣。
安平帝很满意陆惟如此识趣,也不介意抬举陆惟,将来好跟金永修打擂台,互相制衡。不然金永修真以为大夏缺了他就不能转了。
等封禅仪式结束,安平帝就会封陆惟为武宁公,封金永修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乍一听金永修的封号更排场响亮,但实际上武宁两个字是对武将的最高褒奖,公侯的位置也是实实在在的爵位,可以世代相传,金永修就只空有一个响亮的名号罢了。
安平帝算盘打的很精明,对陆惟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对金永修就是泼一盆冷水,提醒他见好就收,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如果陆惟和金永修都能乖乖听话,外有陆惟镇守边境,抵御胡人,内有金永修清剿叛逆,大夏很快就能重新安定下来。
他这个皇帝是真正的天选之子,大夏王朝的中兴贤德明君,要流芳百世的那种。
先前陆惟刚被发配去凉州时,还是太子的安平帝一心打压陆惟,抬举金永修,现在金永修势头太旺,贪得无厌,安平帝又开始不遗余力的展现他对陆惟的宠爱,打压金永修。
知道陆惟的态度之后,安平帝就很开心很快乐,五石散吸食的频率也更高了,整日飘飘然,做着名垂青史的春秋大梦。
陆惟跟几个老油条缠了一下午,出来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能早点回来,陪章毓卿在京城里转转,再去酒楼吃个饭,谁知道不仅晚了,天公也不作美。
京城果真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他还是趁早回凉州吧!至于答应安平帝的事……他答应什么了?他什么都没答应!
陆惟也不是十来岁的愣头青了,该圆滑的地方他不会硬刚。
副官举着伞给陆惟遮雨,说下雨了,还是乘马车吧。
陆惟嫌马车走的慢,直接翻身上马,往家里跑去。
到家的时候,他头发都湿透了,大踏步进门的时候,看到章毓卿坐在檐下等着他,旁边放着一盏灯。
无聊的数着檐下雨滴的章毓卿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颜色鲜活,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幽黑的眼眸中眼神都变的不一样了,好像瞧见他的一刹那,就充满了光。
陆惟也情不自禁的弯起了唇角。
章毓卿是一直在家里等着他吗?
陆惟心里暖暖的,就好像不管他去了哪里,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少气,章毓卿总在家里等着他。
这世上还有一个那么好的章毓卿爱着他。
所以,任凭再多的魑魅魍魉到他面前,让他烦,让他恼,只要他想到章毓卿,他就会心情舒畅。
他拥有了太多的幸福,那些不相干的人带来的不快算的了什么呢?
京城其实还是不好,如果是在宝川,除了章毓卿,还有三个孩子等他回家。
虽然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陆惟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回宝川了。
“怎么淋成这样?”章毓卿拉着陆惟去沐浴,嗔怪道,“都下雨了,还骑什么马?”
陆惟笑道:“这不是怕你在家等急了吗!之前说好的,要带你去酒楼吃饭。”
结果那群老狐狸噼里啪啦说个没完,烦死个人!
“酒楼就在那里,什么时候不能去吃?”章毓卿说道。
陆惟认真的说道:“可我答应过你的,我不想失言。今日的约定今日完成,明日我们还有明日的约定。”
章毓卿给陆惟脱湿衣服的手顿在了那里。
“怎么了?”陆惟问道。
章毓卿找了个借口,掩饰笑道:“我都不知道我跟你还有这么多约定。”
陆惟光着胸膛把章毓卿搂进了怀里,章毓卿听到他笑声在他胸腔里回荡着,“成亲就是一生一世的约定。”
一生一世怎么能够呢?陆惟想着,至少要许下三生三世才行。
陆惟把章毓卿在他怀中拱乱的头发别到了耳后,目光温柔深情,“卿卿,等封禅结束,我们就回凉州。”
章毓卿微笑着点头。
夜里,章毓卿做了个梦。
梦中她没有深埋在心底,一个字都不敢枕边人透露的血海深仇,只有她跟陆惟举案齐眉,儿女绕膝,陆惟一如既往的对她体贴温柔尊重。
然而她在梦中,总有一种梦幻般虚假的恐慌,就好像这一切不过是她疯癫臆想出来的假象,自欺欺人,沉溺在虚伪的幸福之中不愿意醒来。
直到有一天,她和陆惟站在高崖之上,夜风烈烈,纵然两人只距离数步,却好像隔了万里之遥。
旁边章毓莹依偎在陆惟身边,大骂她是乱臣贼子,隐藏真实身份,欺瞒世人,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而陆惟呢?
他冷冷的看着她,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般,手摩挲着腰间的刀柄,随时都可能抽刀斩向她。
章毓卿想说话,奈何梦中像是被缝住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惶惶间,章毓卿终于醒了,睁开了眼睛。
陆惟半支起身子担忧的看着她,手掌抚摸着她的脸颊,见她睁开眼,终于松了一口气,“梦魇着了?”
外面烛光飘摇,帐子里光线昏暗,章毓卿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渐渐找回理智。
眼前忧虑体贴的夫君渐渐和梦中那个冷冷看向她的铁血将军重合到了一起。
“怎么样了?找个大夫瞧瞧吧!”陆惟看章毓卿眼睛睁开又闭上,要起身叫人去请大夫。
章毓卿伸手拉住了他。
“我没事。”她一张嘴,声音就有些哑。
陆惟掀开帘子,起身给她倒了杯茶水,抱起章毓卿,让她靠在枕头上喝水。
“你梦见什么了?”陆惟问道。
章毓卿迟疑了一下,说道:“都忘了。”
陆惟拿起几根蜡烛,从还燃着的那根蜡烛上借火引燃了,屋里的光瞬间明亮起来。
章毓卿青丝披散在肩膀上,衬的一张小脸有些苍白,低垂着眉眼,看上去心事重重,惹人怜爱。
陆惟不免心疼,觉得就是最近京城风云际会,形势多变,才让章毓卿如此心累。
“忘了好。”陆惟坐回到床上,搂着她,“多些光亮,邪祟就不会找来了。”
时人迷信,认为人做噩梦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两人重新躺下后,陆惟把章毓卿搂的紧紧的,两人呼吸交缠间,章毓卿突然说道:“如果……”
“如果什么?”陆惟问道。
章毓卿犹豫了很久,脸埋在陆惟胸膛,没有吭声。
陆惟手抚着她光洁的脊背,一下下顺着,耐心等待着。
“如果我先你而去……”章毓卿抬头说道。
陆惟抚摸章毓卿后背的手骤然停了,整个人都冷厉了下来,“你在胡说什么?刚才到底梦到了什么?”
章毓卿看着他动怒的样子,伸手描摹了下他的眉眼,软声说道:“我只是说如果,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
“不许再说了。”陆惟皱眉说道。
这种不吉利的话他不想听。
就算要离开这个人世间,他希望两个人一起走。
“你之前还说过,如果你有意外,让我们直接反了,割据凉州,奉陆昭为幼主,我来主政呢!”章毓卿不满的说道。
怎么轮到她就不行了?有这么霸道不讲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