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没有犹豫很久,她虽然单纯,但骨子里还是聪明的人,不会连这个问题也想不通,很快领悟到林远的意思。
“先生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有些人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欲望之心肆意横行,就算有一天心生反悔之心,也不一定就能趋动他悔改如初。人在欲望当中,深陷欲望而无法自拔。”她说到这里,小小的心脏也觉得有点郁闷。
多数时候,人是无能为力的,特别是想要改变别人的人,更是无能为力的,有的人连自己都无法改变怕,都不能驯服,更别说将奢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林远补充了几句,“被欲望控制而无法自拔,故事里典型的,类似被风月宝鉴折磨死的贾瑞,还有黛玉,宝玉,凤姐和贾琏,某种角度上也差不多,沉浸在我执的欲望当中,被自我里的贪婪,**,自大,理想主义,情爱,占有欲,好胜心等等束缚,看不见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事物存在的可能性。不管高低贵贱,被欲望束缚的人从来都是占大多数的。”
胡蝶点点头,恍惚觉得木元先生说这段话,刻意耐心地陪她在餐桌上闲聊那么长时间的原因,可能并不是因为下午有一场中国文学史课程那么简单。
他应该是有深意的,但胡蝶不算有悟性的脑袋,却一时半会感悟不到,木元先生讲述这件事的原因,她在考虑要不要直接问。
“先生陪我讲红楼梦,是想要告诉胡蝶什么吗?”她睁着大眼睛,眼眶里泛着晶莹剔透的水光,很单纯的类似小兽的眼睛。
“你觉得呢?我说那么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林远点头微笑,温和地反问过去。
胡蝶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次是她和木元先生平生第三次见面,木元先生在此之前是并不认识她的,胡蝶对木元的了解也停留在书本和虚拟世界当中。
他会出于什么目的讲这件事呢,胡蝶想不明白的,只能摇了摇头,一脸的困惑和无奈。
林远笑了,却转移了话题。
“我有一个朋友,她叫芙蕖,也是一名作家,她一生所写的文章和小说都在回忆过去,童年生活的悲惨遭遇,在村子里,她的父亲打她骂她,甚至对她做违背人伦的事情,不止是他的父亲,还有村子里的其他男人。这件事成为她一生的阴影,她对往后的几个男朋友全都是百依百顺,因为在童年时期,她就学会了使用示弱的方法服从男性来获得安全和食物的奖励,童年建立起来的关系定位,在成年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他开始讲述芙蕖的故事,胡蝶一边听着,一边缩着肩膀,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害怕。
又或者联想到自己的亲身经历,被突然涌上心头的心酸苦楚,所溢满了。
“你知道,读者们是如何看待她的吗,当然有一部分读者出于同样亲身经历或者悲天悯人的情怀,对她施加关注和同情。但还有很大一部分读者,觉得她写那些让人恶心的事情,不过是在博取同情罢了。每当微博上新闻报道,芙蕖又交了新男朋友,他们就在下面辱骂,说她早晚分手,等她终于如愿分手了,网友们又在下面幸灾乐祸,终于分手了,多好啊,不愧是你等等,好像折磨他人能带来喜悦似的,甚至能让他们多吃一碗饭。”
他说这句话的时间,语气异常平静,但胡蝶偏偏听出了一丝掩盖不住的讥讽。
她低着头,叹着气,觉得芙蕖老师身上的遭遇,离自己太远,也太近,对于她这样的公众人物来说,基本不可避免地会面对虚拟世界,带着面具的人们发泄情绪的攻击,他们是不分好坏的,被媒体带动着情绪,指哪打哪,简直就是最忠诚的无头苍蝇。
“你说,她还能获得幸福吗?”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胡蝶联想方才,先生讲到的红楼梦里个人的命运,又将这个理论添加到芙蕖老师身上,她恍然大悟,意识到了什么。
“先生意思是,芙蕖老师之所以没有获得幸福,是因为她的行动是错误的,对吗?”胡蝶直言道。
林远微微点头,“被自己的痛苦所束缚,沉迷于往日的痛苦,自以为那是她身上独一无二的诗人特质,借助痛苦来写作,来创作,和那些贪婪于欲望当中的人,是并没有什么区别的。”
“可,可是,芙蕖老师明明没有做错啊,她才是受害者不是吗?为何世人却反倒辱骂,本来是受害者的她?”胡蝶想不明白。
“谁都可以拿自己的同情出来贩卖,得到了同情,其实反倒欠了他人一笔债务。更何况,用自己的痛苦给别人制造痛苦,你觉得那些人会买账吗?”他只是粗浅说了两句。
“那如何,才能获得幸福呢?如果揭露自己的痛苦和黑暗是错误的,那怎样做才能获得幸福呢?”胡蝶的眼皮耷拉下来,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潜意识里,胡蝶觉得先生说那么多话,其实是在暗示她,她也酝酿很久的那件事情。
“揭露痛苦可以,简单的找人倾诉,获得短暂的解脱,是可以的。例如找心理医生讲话等等。但试图用痛苦来博取同情,暴露在公众面前,那就是自讨苦吃了。我们都能想象得到那个后果。”他知道胡蝶此时还不坚定,还需要继续开解她。
“那,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天底下就没有人知道,曾经还发生过这件事,它被掩盖在历史的尘埃里。不是会更痛苦吗?”胡蝶连连追问。
林远反问了一句,“放下,不就不痛苦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放下?”她一脸震惊的样子,觉得木元先生说出这句话带着一丝违和感。
林远才外套中拿出一张书签,上面写了一行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字体娟秀,和上次木元先生给的签名一个样子。
“这是,金刚经里的一个句子?”胡蝶有点困惑。
“没错。这里说的虽是关于法执,但用在我执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自认为痛苦是你生命中重要的部分,不愿意舍弃,所以孜孜不倦地从痛苦当中汲取营养,继续不断地滋生痛苦,那你永远都走不出来。没有人能代替你走出来。”他把书签放在胡蝶的小手心里。
“痛苦会滋生痛苦。那我如何做才是对的呢?才不会导致悲剧呢?”她用纤细的指尖把书签夹了起来,之后把它放在手帕里,仔仔细细地叠好。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他点头微笑,拿着碗筷去洗干净。
两人吃完了饭,林远安静洗碗,胡蝶坐在沙发上面发呆,手里还拿着那张书签。
她觉得木元先生可能已经知道了关于她身世的事情,之前温素心老师见到她,还是一脸的困惑,连连追问木元。
一开始,她没有听懂两人谈话的意思,后来仔细一想,木元是不是向温素心医生借了她谈话记录,而木元在第一次见到她之前就已经知道她,对她万分了解了。
这也是因为魔法的力量吗,或者是先生,本来就是对她有所企图呢。
胡蝶知道他是好人,因为先生处处都是照顾她的,甚至是愿意耐心下来告诫她,证明他是对她好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唉,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她低着头,交叠着手指,语气很是无奈,还带着一丝自我谴责。
最初遇到先生,还怀抱着那种不应该有的少女的懵懂情怀,结果呢,先生只是把自己当做妹妹和晚辈,他耐心指点,她却悟性不够,到底要如何做才是对的呢。
这又是只有她自己才能回答的问题,其他人都不能代替她,来回答这个问题。
林远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说破她和她母亲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涉及到胡思宇和复仇相关的字眼,但他觉得,他精心设计的这一番开导的话语,已经起到作用了。
饭后,他泡了两杯咖啡,考虑到胡蝶喝不习惯苦咖啡,又加了点奶和白糖,与市面上的咖啡味道相差无几,甚至更有那一股浓郁的咖啡豆的香气。
“好香啊,谢谢。”
胡蝶接过咖啡的时候,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她没有太过纠结方才木元提出的问题,而是很自然地选择了暂时放弃去做思考。
关于木元知不知道她身世的问题,胡蝶也聪明地选择不继续追问,因为这样很有可能会破坏她和木元先生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浅薄的关系。
她还有时间去思考对错,也有勇气面对人生的改变,更会继续去思考关于幸福,和如何走向幸福的问题,在他身边,胡蝶一点都不感到焦虑,她很有安全感,也很信赖眼前这个聪明博学,对人生智慧颇为洞察的男人。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也会一直选择相信木元,即使有一天,她意识到,眼前的这个木元,与她过去十几年隔着一张薄纸见到的那个虚拟的人完全不同,也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