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微斜,赤红的天空布满了流水般的金黄云朵。
沈慕琼一个人坐在院子的石桌上剥着银杏。
她有些唏嘘。
案子的因由清晰了一半,她却不太能理解秦玉然的感情。
与凡人不同,妖怪一旦付出真心,那不论对方是生是死,不论千年万年,他都会是那个刻骨铭心的唯一。
所以因爱而亡的妖怪太多了,沈慕琼总觉得她们傻呼呼的。
反观任玄言。目标清晰,手腕明确,就是脱线了。
妖怪不能无缘无故伤害凡人,积攒功德修仙的修士更是不能。
“他将王煌打死,大错就已经铸成了。”
声音传来,沈慕琼吓得手里一哆嗦,手上的银杏抛出去老远。
她实在受不了,回头厉声道:“李泽!你走路就不能有点动静?!”
绝了!
世间凡人,居然有能让她察觉不到接近的存在!
她瞪着眼,瞧见他一脸无辜无助的模样,涌到嘴边的哔哔咧咧,硬生生地软了下来。
“……你这样早晚有一天把我吓死。”
沈慕琼深吸一口气,抬手,那枚掉出去的银杏如时间倒流,“咚”的一声又回到了她的掌心。
李泽俯身,歪了下身子,目光从她气呼呼的侧颜扫过。
“李大人这么清闲?”察觉到视线,沈慕琼没好气地问。
李泽一滞:“啧,刚刚分明是叫李泽。”
几次三番,沈慕琼终是拗不过:“嗯,李泽。”
她妥协了。
李泽笑起,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客栈的小二醒了。”他说,“同去?”
听到这话,沈慕琼立马起身:“走。”
仿佛是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李泽笑眯眯道:“马车赵青尽备好了,就在府衙门口。”
沈慕琼了然点头,自顾自往前走去。
这当是习惯了被李泽提前安排好一切。
看着她衣衫上星辰点点的背影,李泽笑意不减。
真好,她仍然还是她。
马车里,沈慕琼讲述了一种可能性:“如今仙门修士增进修为,最简单便捷的方式就是抓为祸人间的妖,一妖一功德,这很好理解对吧。”
李泽笑着点头,注视着沈慕琼:“很好理解。”
那么她下一句话,大概就会是……可不是所有的妖都会为祸人间。
“可不是所有的妖都会为祸人间。”李泽眼里,沈慕琼娓娓道来。
这一幕,就如曾经在京城高台之上,一模一样。
她也是这身特殊的星宿外衫,也是这般慵懒闲适地坐着。
“妖分两种,简单来说,就是吃素和吃肉的区别。像秦玉然那样食朝露,吃果子的是一类,这样的妖怪就算修士抓了,也不增加功德。所以修士们抓的都是另一种,他们食人精气,亦或者食人肉身,这些妖怪是随心而为,无差别,没理由地攻击凡人。”沈慕琼顿了顿,“这一类……”
“这一类不涉及因果,不在轮回中,不归咒禁院管。”李泽笑着说。
沈慕琼愣了一下,她打量了李泽片刻,直接跳过了后面冗长的解释:“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嗯,我那位妖怪朋友,曾经教过我。”
“那还真是可惜了。”沈慕琼蹙眉,“是个接手咒禁院的好苗子。”
“噗”的一声,李泽笑出声来。
沈慕琼撇了下嘴,声音稍稍大了几分:“你记得《猫妖录》‘王煌篇’是怎么记载的么?后面说秦玉然是耐重妖,还讲到了王煌死的样子。”
“嗯。”
“你怎么看?”
李泽想了想说:“若我是任玄言,为了不让自己杀人一事传回仙门,影响自己的功德,就一定会掩耳盗铃一样,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望着沈慕琼:“我会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一切都推到‘王煌夫人’的身上。”
他的想法与沈慕琼不谋而合。
“修士本身就很了解妖怪,所以伪装现场会变得非常容易。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王煌的尸体放在床上,制造出他被打断脊椎的假象。又因为他之前已经在市井与王煌宣战,做足了铺垫,所以他大可以演出一副与妖怪大战三百回合的疲惫模样。”李泽浅笑依然,“而后,他就只需要一个人帮他将这故事传出去,他就能颠覆真相,成为百姓口中的英雄。”
马车吱呀吱呀向前,沈慕琼挑着眉头瞧着他:“嗯……虽然、但是,你的想法很危险啊。”
李泽淡笑不语,目光望向马车后渐渐挂起各色灯笼的青州夜市:“奇怪的是,他之后怎么会成了妖。凡人可以成为妖怪么?”
他问的时候,依旧面带笑容,依旧望着马车外的繁华夜市,却还是让沈慕琼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她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没有正道的法子。”
“也就是说,有歪门邪道了?”
“……有。”
此后,马车内许久无言。
沈慕琼瞧着他肃然的神情,心中不免有点担心。
他应该是经历过什么。
那种沉静的神情,是唯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人才会有的。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沈慕琼忽而大声,“妖怪也有妖怪的烦恼,别向着用这种邪门歪道逃避人生。”
莫名被戳了一下的李泽,面露惊讶,许久才“哦”了一声。
天色向晚,夜幕如汹涌的海水,淹没了青州的大街小巷。
那个被李泽“一不小心”打成重伤的客栈小二,被安顿在一家新开的医馆里。
崭新的门楼和崭新的招牌,金字匾额上写着“盛德堂”几个字,沈慕琼瞧着里面冷清的样子,怎么都没看出来这是个瞧病的地方。
“什么时候开的啊?”赵青尽比她反应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
“是我从京城带来的大夫。”李泽道,“新开,还没正式看诊。”
赵青尽闻言,眉头更紧了:“您这大夫是什么来头啊?他开医馆怎么会跳过我呢?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李泽不解,他没听出赵青尽话里的意思:“……赵正术还兼管府衙户房之事?”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应该不知道……”
“让让。”站了半晌的沈慕琼,双臂一抬,一左一右地推开,“你们俩挡路了。”
她嫌弃地摇了摇头,自两人中间穿行而过。
刚走两步,就听药铺里传出“轰”的一声响。
恍然间,她身旁两人先一步飞奔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