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瞳孔收缩。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判断到,太史存勖也许已经和麝月合流。
多少年来,太史家其实一直都是她的心头之刺。
太史家两代人坐镇北方四镇,手握大权,却又不同裴孝恭,并无受过夏侯家的大恩,所以从来都不属于夏侯的嫡系,反倒始终是圣人心中的一股威胁。
如果太史家不是掌握了兵权,北方四镇也需要太史家坐镇,圣人早就将太史家连根拔起。
但太史家在军方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在她最强悍的时候,也是不敢对太史家轻举妄动。
南方军团的存在,固然是为了防御南疆慕容,其实最大的作用,也是用来制衡太史家,如果没有南方军团,太史家在军方也就一家独大,没有任何军方势力能够与太史家抗衡。
制衡之策持续了二十年,但麝月在徐州起兵之后,圣人就敏锐地意识到,太史家对自己的威胁已经是前所未有。
圣人和太史家多年来都知道对方的心思,也正因如此,太史弘在离开北方四镇之时,利用一切手段扶持了太史存勖上位,这本身就是无奈之举,就是明白一旦太史家失去兵权,必将万劫不复。
但这种办法只能维持,却不能长远。
没有人能保证太史家能够一直掌握兵权,而圣人也明白,太史家肯定一直在找寻另一种生存之法。
麝月起兵,对太史家来说就是天赐良机,她最担心的便是太史家会与徐州合流,形成一股恐怖的反对力量。
所以调动柔玄军南下,本身就是要让柔玄军和徐州军战场厮杀,双方结下死仇,如此也就难以合流。
而且一旦柔玄军在徐州战事不利,就有机会罢黜太史存勖,削夺其兵权,由澹台悬夜接过兵权,如此一来,便可以利用徐州之战剪除太史家。
这也正是她坚持从北方边军调动太史存勖南下的原因。
但计划却赶不上变化。
虽然再三嘱咐紫衣监要牢牢看似太史府,但太史弘等一干家眷却还是被人从京都救走。
圣人当时就知道,太史弘从京都离开,自己胁迫太史存勖和柔玄军的最大筹码便即消失,没有了后顾之忧,太史存勖挣脱了牢笼,必然会变成可怕的巨兽。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太史弘从京都被救走之后,本来南下的太史存勖立刻就调转刀锋,直向京畿杀来。
柔玄军能够顺利杀入京畿,归根结底,不但是因为没有看住太史弘,还因为柔玄军一开始有朝廷调兵的旨意,所以能够顺利行动。
太史弘能够被就走,固然是因为紫衣监无能,但追其根由,还是因为紫衣监经过一番大清洗之后,早已经不能与从前相提并论。
如果萧谏纸等人还在坐镇紫衣监,太史弘就未必能够悄无声息地逃脱。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圣人。
太史存勖既然走上了这条路,肯定就回不了头,只能是一走到底。
但这支孤军如果想存活下去,就必须有大义凛然的旗号,否则得不到任何支持,终究会自行崩溃。
圣人这些日子其实就一直在担心太史存勖和麝月两股力量会合流,而这种进展几乎无法阻止,毕竟这两股力量都会意识到需要对方,最终合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此时听得太史存勖已经举起“李”字旗,她便知道自己最强的两股对手已经站在了同一战线。
“派去南方军团的钦使还没回来?”圣人看着匍匐在地的苏伦,微皱眉头。
苏伦忙道:“回禀圣人,钦使尚未回京,但从南边传来一些消息,裴孝恭似乎并未调动一兵一卒北上。兵部按照圣人的旨意,给他送去了军函,令他调动兵马北进,即使不能立刻对江南发起攻势,也要对江南造成压力,迫使公.....公主抽调人马去增援江南。”微抬头,看了圣人一眼,见圣人正冷冷看着自己,忙接着道:“但裴孝恭并没有按照兵部的军令去做。”
圣人神色冷峻,微一沉吟,才道:“太史存勖拿下了洛口仓,很快就会兵临京都城下,到时候京都被围,再想派出钦使也做不到。朕会再派一名钦使前往,你从兵部调派两名官员随同前往,让他们日夜兼程,务必让裴孝恭迅速出兵。”顿了顿,又问道:“之前朕令兵部向京畿周围各州传旨,雍州、并州、冀州还有荆北可有消息回来?”
苏伦却是低着头,小心翼翼道:“回禀圣人,臣.....臣正要奏禀,其他各州尚无消息,但......但派去雍州的钦使.........!”没敢说下去,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冷汗,才继续道:“也是昨晚接到奏报,派去雍州的钦使已经被砍了首级,雍州.....雍州叛了!”
圣人本来还算镇定,听闻此言,大惊失色,厉声道:“马岩竟然反叛?”
“雍州举旗,效......效忠公主......!”
“她不是公主!”圣人眸中满是震怒之色,厉声道:“她是逆臣、逆子,她背叛了朕,也背叛了大唐......!”银牙紧咬,此时对麝月却是充满了怨恨。
苏伦匍匐在地,一时大气也不敢喘。
圣人所料并没有错,在洛口仓失守不到七天后,柔玄军便出现在了京都城外的地平线上。
“李”字旗在风中飘扬,骑兵为先,步卒在后,黑压压的庞大军队宛若苍茫大地上的黑色巨蟒,蜿蜒在平原之上,一眼望去,似乎看不到尽头。
盔甲刀枪在阳光下闪烁,如同一面面镜子,泛着冰冷的寒光。
京都城头,守军将士们望着黑压压的敌军,也都是神色肃穆。
京都守军以武卫营和神策军为主力,这两支军队的装备自然是帝国最精良,但是论起战斗经验,守军将士都知道远不能与太史存勖麾下这支边军相提并论。
如果是两军正面对决,守军将士面对柔玄边军,内心必然会出现紧张情绪,不过现在有坚固巍峨的京都城墙作为屏障,守军将士倒也还是镇定。
这些日子,守军一直都在部署准备,早就知道柔玄边军随时会杀过来,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当敌军出现在天边之时,守军们却也是严阵以待。
柔玄边军自洛口仓而来,洛口仓位于京都东边,所以柔玄军也是自东边而来。
京都十门,东边通化、春明、延兴三门,武卫营统领莫兴德此刻就在春明门正上方,遥望着向京都城进军的柔玄边军,神色冷峻。
武川边军和柔玄边军素来敌视,出自武川边军的莫兴德对柔玄军有天然敌意。
他很清楚,一旦城破,京都所有武川系将领肯定是一个都活不了。
所以圣人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让莫兴德负责京都保卫战。
她知道莫兴德面对柔玄军,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血战到底。
对莫兴德来说,京都保卫战不但是保卫京都,也是武川和柔玄的私怨。
夕阳西下,柔玄边军并没有直接兵临城下,距离京都城不到十里地,终是全军停下来,然后在守军的眼皮子底下扎营,到天黑之前,城外就已经搭建了无数帐篷,而且点起了篝火。
莫兴德却也是早就发现,柔玄军虽然大部兵马抵达,但攻城器械似乎并没有跟上来,心知在辎重部队赶到之前,敌军应该不会轻易发起攻势。
毕竟没有攻城器械,柔玄边军战斗力再强,强行攻城也是自寻死路。
他下令将士们轮换休息,值勤者必须时刻注意敌军动向,以防敌军突然发起攻势。
当莫兴德居高临下望向城外的柔玄军营地之时,柔玄军营也有数人正遥望着远方那座如同洪荒巨兽一般的庞大京都城。
居中一人一身灰色长袍,年过六旬,满头白发,面色平和,在他身侧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一名年过四旬的铁甲武将,样貌堂堂,轮廓分明,眉宇间冷若寒霜,似乎很难让他显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右首却是一名文官,面上带着浅笑,看上去文质彬彬。
就在他们身前不远,竖着一根旗杆,上面飘扬着一面“李”字旗,夜风之下,旌旗招展。
居中那老者却是抬头看了一眼夜风中飘荡的旗帜,感慨道:“太史家深受李唐皇家厚恩,如今有机会报答皇恩,老夫就算此番战死沙场,那也是报答了先帝和李唐深恩,死而无憾了。”
“老将军千万不要这样说。”右首文官忙道:“老将军颐养天年的年纪,却还再次出山为李唐效命,公主若是知晓,必然欣慰感动。洛口仓之战,如果不是老将军出面,恐怕还会死不少人。老将军一出面,洛口守军见到老将军,立刻投降,由此可见老将军在唐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
这老者自然就是威震天下的大唐二品镇军大将军太史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