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
老皇帝在那天夜晚说了许多话,加一起恐怕要比他近一个月说出的都要多。
他碎碎念叨的都是年轻时候的往事。有他做皇帝之前,如何在残酷的皇位之中生存下来。也有他当了皇帝之后,励精图治,累到夜半偷偷咳血。
他是真的糊涂了,把元鹤当成了元日,把元日当作一位许久不见的老友。
“我这辈子,做了诸多善事,也犯下诸多错误。”
老皇帝的视线从元鹤的脸上,移到床帷边的刺绣。
“有一年我微服私访,来到一条江边。我望着滔滔江水,滚滚逝去,忽而有一种错觉,我不过是被这洪流卷走的一粒沙。能留下什么呢?什么也留不下。我之生也,渺渺不足道。我想跳入那条江。
身后的暗卫紧盯着我,生怕我有个差错,那他们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我回头望见他们惶恐的脸,心想,算了。生虽然无意义,死却要给人添乱。罢了,罢了。
坐上这把龙椅,从此尽是身不由己。”
老皇帝咳嗽两声,再开口时,声音愈发沙哑。
“元日,我忘记了和很多人如何相遇,却唯独和你初见时的画面犹在昨天,或许因为那时是我最快活的日子。
在大殿内,我亲自主持殿试。旁人冥思苦想,焦虑万分,你却从容不迫,镇定如常。你是第一个落笔的人。
而后你成了状元,我召见你。大红色的状元袍,立于殿下,微微垂首,两手拱在身前。我坐在那把龙椅,刚满三年,正值意气风发。
如今我却老去了,华发苍苍。我这双手,握不住笔,也拿不起剑。”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老皇帝死了,在饮下元鹤手中的那杯无色的酒后。
……
转眼间,新帝正式登基已有半年。
陶眠数着日子,总是期盼元鹤有朝一日回到桃花山。黑蛇让他放弃,就连白鹤也劝他不要等。
等不到的,总要叫人失望。
陶眠在这件事上异常固执,谁劝都不听。趁着这段闲暇,他来到栗子山,逗留了一段时间。
来望的状态要比他上回来时好上许多,最起码再也没有把他认错。偶尔精力充足的时候,还能和陶眠闲侃几句,像往常一样。
说起这个七弟子,来望也是一叹。
“就算你等到他回来,他也仅剩半年的寿命了。他执意不归,极可能是怕离别时太伤感。”
陶眠沉默,数着地上的蚂蚁。
来望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颊。视线下移,也陪他一起数。
“小陶,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你又说这种话。”
“之前都是骗你的,这回是真的。”
“那我这回还当作你在骗我。”
来望伸手想要去够一颗栗子,但他的两腿没办法移动,手指捞了几次都没成功。
是陶眠默默地把盘子推近,让他顺利地从中拿走一颗。
来望也没有剥,就放在手指之间,指腹搓着它光溜溜的壳。
“生死之事,你比我看得透。再说咱俩相处的时间太久了,彼此生厌,你肯定嫌我烦。”
“是有点嫌弃。”
“我走之后要去找她了,我不会孤单。但你的生命中失去一个俊逸洒脱又开朗阳光的朋友,你的损失要比我大得多。”
“……”
“小陶,就算你已经成仙了,你也要常常交朋友。你那些徒弟不算,他们只会给你添乱和添堵。”
“我一个人挺好的。”
“那你保证不会再收徒。我看你也是,一个人就好。你那桃花山但凡多住进去一位,都是一场劫难。”
“……”
这陶眠给他保证不来。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好。
来望也不纠结于这事儿,好不容易他今天清醒,要多说些话。
他和陶眠聊了很久,一直到太阳下山。陶眠说要继续给他寻医问药,来望摆摆手。
可别了,他早就该跟故人团聚。只是因为陶眠这老不死的还在,他才一拖再拖。
最后来望难得感伤地说了一句——
“小陶啊,没了我你可怎么活。”
若是往日,来望说出这话,陶眠绝对要一桃枝抽过去。
如今却是不能,来望是真的牵挂。
陶眠要在这栗子山赖上几天,来望却轰他快走。
“看见你活得这么长,我就气不顺。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碍眼,说不准我还能多活几天。”
陶眠与老道士辞别,这一别就是再也不见。
那天来望拄着拐杖,把陶眠送出去很远。等陶眠的身影离去了,他别过身,悄悄抹掉几滴眼泪。
陶眠回到桃花山,山下又多了关于元鹤的传闻。
白鱼先生消失,元鹤也不知去向。
有人说是兔死狗烹,被新帝杀了。也有人说是之前四皇子在世时,为了让其服从,给元鹤下了毒,如今毒发身亡了。
什么离谱的说法都有。
陶眠起初是不信的,七筒的本事大着呢,他有的是办法逃出生天。
但随着谣言愈传愈烈,连陶眠自己心里都没底。
他徒弟该不会真的偷偷死在外面了吧?
陶眠这回坐不住了。他收拾行囊,不管元鹤在信中的阻拦,执意要去京城。
仙人和黑蛇白鹤叮嘱几句,让它们在山中不要打架,和平相处。但他知道,这两位就是那副死德性。表面答应得好好,等他走了立马把房顶掀了。
然而他顾不得许多,赶路要紧。
陶眠从道观离开,沿着山路。桃花开了,一山的粉白碎雪,纷纷扬扬。
他行至半路,忽而脚步一顿。
元鹤就站在一棵灼灼盛放的桃树之下,风尘仆仆,眼角眉梢藏了三分岁月。
“陶眠师父,这回别赶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