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转世么?”
在这一千年,陶眠被无数次地问到这个问题。
他每次给出来的回答都不一样,有时只是沉默。
没有人不想故人团聚、旧友重逢。陶眠亦然。
他做过许多尝试,引孤魂、度黄泉……
故人却不得见。
一次次失望之后,陶眠也就不再尝试了。
或许,是故人不愿见他呢……
其实不止是陶罐,在这一千年间,陶眠曾有几次,在与某人擦肩而过时,他会蓦然回首,仿佛感应到什么,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着熟悉的背影。
总是无功而返,直到他被人潮吞噬。
薛掌柜曾经戏言,他说陶眠就是收徒弟收得太少,每次都是一根独苗苗,最多不超过两个。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会被轻而易举地夺走,被天灾,被人祸。他春天在田地里只种下一粒种子,风吹雨打大半年,最后颗粒无收,只留他在空旷的田野间哭泣……这就是不会分散风险。
要是他每次收百八十个徒弟,最好收到自己都记不住他们的脸,这样就算死一半,最起码还有几十个。
薛掌柜如今也不是当初濒死无助的小妖怪了,这一千年,他几乎是陪陶眠走了全程。说起生生死死这些事,没有任何顾忌。
陶眠也笑着回,说收一个就够受的了,还百八十个……这不是纯纯要他的命吗?
其实陶眠到后来都不想继续收徒了,他守着记忆就可以独自走得很远。
阿九也问过陶眠这个问题,如果他的某一位徒弟灵魂转世了,他会不会去见。再见到他们,又要说些什么。
陶眠端着酒杯,沉思很久后,垂着眼眸,微微笑着回了好友的话。
“见是一定会见的。但我只要与那人擦肩而过、匆匆一瞥,我知对方过得好,便足够了。”
仙人并不贪心。
可重逢偏偏来得刻骨铭心。
陶眠随着身体的反应,第一时间冲到了陶罐的身边。他没办法解释自己那一瞬间的行动,不管说什么都像在找借口,他只是这么做了。
他来到陶罐身边,陶罐的伤很奇怪。他明明没有明显的伤口,血液却不断地从胸膛涌出。
“陶罐,我给你止血……”
血是止不住的,这仿佛是从他的灵魂中渗出来的鲜血,根本无法用外力去让它愈合。
陶眠的额头渗出汗珠,急得不行。他余光瞥见程越已经到了顾襄身边,就不再去分神管另外一边的情况,专注于给陶罐治疗。
“不会止不住的,”他看起来在安慰陶罐,其实是在催眠他自己,“我用灵力先给你封住经脉,然后我带你去药仙谷,找小神医的弟子,他一定能救你……”
陶眠这么说着,灵力不断地从他的掌心涌出,但血仍然在流,渐渐没过他的手掌。
陶罐的脸色白得像纸,他其实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陶眠也知道,但他不肯承认。
陶罐的喉结微动,他试着吐出一些单字,安慰陶眠,让他别再白费力气。
“师、师……”
他的嘴唇抖动,陶眠抬起眼眸。
“怎么了陶罐?你想说什么?”
陶眠能听到他的话了。
顾园忽而展颜,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对陶眠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师父,芦贵妃安在……”
芦贵妃,那是陶眠养的第一只鸡。陶眠还记得它,在所有的长寿鸡中,它最受宠。
他抱着它,在桃花溪边捡到了被放在木盆中的顾园,他千盼万盼,盼来的第一个弟子。
它陪着顾园练剑,陪他走过清晨黄昏,后来还作为桃花山代表,被陶眠送出山,送到了顾园的身边。
顾园故去,芦贵妃也熬不住了,被陶眠装在小盒里,带回了桃花山。
顾园……
眼前的这个容貌陌生又熟悉的青年,是他的大弟子顾园。
——我养的桃花死了,我不会种。师父什么时候帮我看看。
——池塘的鱼被猫叼走了,那只猫徘徊几日,我没舍得赶走,现在是害了池中鲤鱼一家。师父来看看这只猫吧,你和这些毛东西一贯相处得好。
——我有在修善行,早年作恶多端,不怪师父气我狠毒。
——我的鬓角今晨生出了一根银发,师父或许还是我幼时的模样吧。待到相见那日,师父别错认了我。
——桃花终于开了,要是能见见师父就好了。
飞雪一般涌入桃花山的信笺,远在天边,再也见不到的徒弟……
那时陶眠每日想的就是这两件事。
“再见到他们,又要说些什么……”
阿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要说些什么呢。
说一狗,在你故去之后,我又收了一个徒弟二丫。二丫这丫头本事大,一路做到了皇帝。可她总是不快乐,哪怕把我这个当师父的关在牢里,她还是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她被自己带大的养子毒死了,可她却仿佛解脱了。
二丫之后,三土和四堆上了山。他们最初是要碰我瓷的,后来在我这里包吃包住了。可他们生错了人家,那么要好的两姐弟,偏偏是世仇。最后姐姐报复了弟弟,自己也因为承受不住内心的罪感,一并去了。
三土的遗书是五花带上山的。五花是个活泼的姑娘,只是早年跟错了主子,看错了人。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自己已经醒悟了,知道不该再留在错的人身边。可我遇见她太晚,我解不了她身上的毒。她就在桃花山故去,那天有许许多多风筝飘在天际。
六船的性格特别好,人也稳重。可他是借宿在他人体内的一缕游魂,这注定了他不能伴我太久。但我们游历了人间,也在魔域闯了一番,还见到了和我一样滞留在人间的仙人。我答应过带六船游历名山大川,我大抵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只是六船走得太匆匆,他为我在千灯楼挡了一记,自此,我再也寻不到他了。
七筒和你一样,也是我从他出生就看到大的。这孩子爹不疼娘不爱,失去了妹妹,又被发小和心上人背叛。最后孤伶伶的一个人,来到我桃花山。我为他自黄泉借了十年性命,他用这十年,完成夙愿,最后回到桃花山。在他风尘仆仆地站在桃花山下时,我真的很高兴。
八果是弟子中最长寿的一个。我们相遇时的场景你都想不到,她那时被封在棺材里,要被人拉去结阴亲了。我把她救下,她靠自己挣脱了家族的束缚,和小竹马一起,在桃花山拜了天地,终于嫁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出嫁那天,是一个春日,桃花山四处喜气洋洋。后来她收养了一个男孩,这孩子是我的第九个弟子,也是你的老朋友程驰的后人。
九万,我给他起名为九万。但是我在你们面前仍然叫他程越。程越是个端方守礼的人,他有很大的本事,却一直安分地守在桃花山,留在我身边。我想,或许是八果当初叮嘱过他一些话。你和九万相处过,他的为人,我就不需要再多说了。他也是让我省心的徒弟,还总是为我分忧。
除了这些弟子,还有老友。薛掌柜、阿九,你都见过。你自小认识的王丫头是不在了,她的后人早已搬出桃花村,应该会过得很好吧。来望道人、元日、陈神医……这些人都故去了,我来不及为你介绍。还有沈泊舟,六点五弟子,六船借用的就是他的这具躯壳,我和他算是认识很久了,第一次去千灯楼,我就见到了他……
一狗,师父在这一千年,有过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桃花山迎来又送走了一位接一位故人。我过得好,也不好。聚的时候是好,散的时候是不好。岁月在谱写我,把我写成了厚厚一部书,无论从哪里翻起,都是跌宕起伏的故事。
这些故事,我该从哪里,和你讲起呢?
留给我的时间太少太少了,为什么我们总是相遇在分别的时刻呢……
陶眠说不出话来,视线变得模糊,耳朵发出阵阵嗡鸣声。
他把手掌翻过来,满手的鲜血,血液顺着掌心的纹路滴落,落在顾园缓缓阖起的眼睛,顺着侧脸的弧度滑下,如同一滴眼泪。
直觉告诉仙人,有人在匆忙地向他赶来。
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仙人道心尽碎,千岁桃枯萎,万株桃木一夜落花,桃花山陷入无尽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