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四月份,山林中的气温已经高达32度。
竹屋前的场坝里在高温中还烧着火架着锅,采摘下来的新鲜叶子被源源不断地送往这里,像茶一样炒制晾晒,还有一部分被直接生榨成汁。
如此炎热的天气,工人还戴着面巾捂住口鼻,像牛一样不知劳累疲倦地动作着,不说一句话,也绝不四处乱瞟。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只盯着眼前的手里的活,好像将所有的一切都屏蔽在外。
四周都有持枪站岗或者巡逻的马仔。
这是闻山所住竹屋前的景象。
竹屋后还有几个大得多的房子,在前堂场坝上制作晒干的kratom会被送到后面去进行加工。
有茶饼、有药粉、有饮料,一箱一箱地从后面的几所房屋中搬出来,装箱抬上货车,从这不知具体方位地点的山林中运出去。
闻山自来到这儿,不是吃就是睡,无聊了就玩俄罗斯方块。
也不同别人打听什么,更没有四处乱溜达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他对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兴趣,整日地躺在竹屋前的躺椅上,自己还做了一个靶子,玩俄罗斯方块玩腻了就用匕首来玩飞刀。
他很少看见毒蛇,阿坤倒是时常在视线范围内晃悠。
但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看见他。
闻山躺在躺椅上,一掷,手里的匕首飞出去,歪斜着插进靶子里,几秒后,“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没插稳。
闻山起身,正要弯腰去捡,旁边厨房里冲出闻震东的身影,他围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一脸笑意地冲闻山喊,“儿子,吃饭了。”
掉落的匕首被捡起,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一声喊让他恍了神,刀刃不小心将拇指指腹划破了一道小口子。
他抬头看向闻震东,生出一种极端的荒诞感。
好像给他做饭的人和十七年前没有分别,如果不是周遭密密麻麻持枪站岗巡逻的马仔,如果没有炎热天气下依旧马不停蹄制作着毒品的这些工人。
如果这一切消失,那大抵和十七年前是没有分别的。
他面上看不出丝毫神情,淡漠得很,随意耍着手里的刀抬脚缓缓向厨房走去,闻震东见他过来,嘴角上扬的弧度更甚,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
还未走近,闻震东便向他介绍起做的什么菜来,“今天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五花肉干煸花菜,红烧排骨,还有蒜苗土豆片,我还给你炖了鸡汤,一会儿你多喝点儿,等把你身体养好……”
“等把我身体养好,然后呢?”闻山忽然停下看着他,“养好就可以扔了是吧,消除完你心里的那点儿愧疚感,完事了送走。”
闻震东一顿,“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把你扔掉?”
他好不容易把他找回来,还没有弥补他受过的那些苦,又怎么会把他给扔掉?
闻山沉默几秒,撇开视线,抬脚向餐桌走去,“不扔,难道你不是叫阿坤去找个处理我的地儿?美国还是英国?”
他端起饭碗,要吃却又搁下,抬眼看着闻震东。
“闻震东,你不会以为我还能安安生生地过以后的日子吧?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已经走上不归路了。更准确地说,在你从家里逃走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安生日子。”
闻震东像被打了一耳光,疼痛中怔然不动。
闻山端起碗拿起筷子,他吃东西向来不讲究,胡吃海塞似的,嘴里的还没吞下筷子就迅速地伸向面前摆着的各样式家常菜。
很快,一碗见底。
他起身去添第二碗,扫了一眼闻震东,“站着干什么?你不吃吗?”
闻震东这才放下锅铲,摘掉围裙在他旁边坐下来。
闻山稍稍放慢了些进食的速度,“七年前,我在海妈手下,一年前,我在张裴祯手下,他们是谁,干什么的,你比我清楚。”
他停下,喝了口汤,从碗间抬头,“因为你们干的都是一样的事,贩毒。”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想把我送得远远的,拿着你因为愧疚给的一笔脏钱,过好后面平淡的生活。闻震东——”
他忽然夹起一块排骨放进闻震东的碗里,“你出现得太晚,我的手早就脏了,手脏的人永远没法过安生的日子。”
闻震东看着碗里的排骨,又抬眼看着他。
闻山不再说话,继续吃饭,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面前坐着什么人都不会影响他的胃口,吃什么都吃得很香。
他迅速扒拉完第二碗饭,将桌上的三菜一汤扫了大半进肚子里,心满意足地搁下碗瘫在椅子上,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弓和箭筒,发着饭后的呆。
闻震东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说的这些话,也不想解释自己十七年前为什么要离开。
纵然他不解释,恐怕闻山也猜得差不离了。
解释原因和过程是无用的,闻山只认结果。
他拿起碗筷,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却有种味同嚼蜡的感觉。
“我真想杀了你。”闻山忽然说。
闻震东拿筷子的手一滞,瞳孔骤缩,猛地看向他,然而那人好像没说过这话一般,依旧瘫在椅子上,神情如常,看都没有看他。
这句话好像是错觉一样。
竹屋饭厅里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外面持枪巡逻的细微脚步声,还有制毒工人闷声操作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竹叶飘落掉进窗牖内,随风飘落的竹叶看似没有什么危险,实则边缘带着锋利的绒刺,一不小心就会割伤人。
闻震东很清楚,自己没有听错,他的儿子刚刚说想杀了他。
正因为太清楚,所以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
几秒后,难以置信的眼神瞬间转换,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僵滞紧绷也随之放得松缓,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苦笑,随即恢复冷淡。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时,多日不见露面的毒蛇忽然疾步走了进来。
他很急切地闯了进来,想要汇报什么重要紧急的事情,却在看到闻山的瞬间立即住嘴。
闻震东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角,扔下巾帕,起身往外走。
避开闻山后,毒蛇才附耳低语,几句话后,闻震东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一个眼神,毒蛇示意之下,竹屋外四处散落的马仔们顿时有序集结,只留下必要的看守外,其余众人都聚首在闻震东的面前。
闻震东抬脚,台阶下三四十个人顿时侧身让开一条道。
闻山猛地起身一把抓起墙上的箭筒和弓,跟在后面,已经下了台阶的闻震东转身,沉声斥道:“你跟着干什么?回去!”
“吃撑了,出去活动活动。”闻山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毒蛇,“怎么?怕我趁乱不小心动手吗?就像对张裴祯那样。”
他的眼睛盯着闻震东,话却是对毒蛇说的。
这个人阴狠毒辣自负疑心重。
说完他就径直抬脚向准备好的车子走去,闻震东神色微凝,毒蛇张了张嘴,“老板……”
然而话还没说完,闻震东就已经跟在闻山的身后,钻进车内。
毒蛇神情滞了一瞬,挥手让所有人上车。
越野车驶向山下,闻山不用特意窥视,随意扫了一眼山路一侧的山林,就能看见漫山遍野排列种植的kratom树木。
排列有序种植,毒贩种毒品就和种庄稼一样,野生自然生长的已经无法满足原料供应。
非人工种植的有些树干粗壮,枝繁叶茂。
人工种植的也有一批长得三四米高,而更多的只是到腰间。
戴着面巾的工人穿梭在山野间,为新种植的树施肥的,采摘叶子的,运送叶子的,密密麻麻,隔二三十米就会有一个持枪巡逻监视工人的毒贩。
工人对路过的越野车视若无睹,汗水从他们的额头鬓边滴落,头上是炎炎烈日,他们却不能有丝毫的停顿,疲劳至极快要晕厥时就会摘下一两片kratom叶子塞进嘴里咀嚼,然后又继续工作。
前面的山头,左右的山头,种植的全是kratom,这个规模远比闻山想象中的还要大。他就说为什么蒙着头罩上山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悉悉索索的声音。
原来不是风不是动物,是这种植着kratom的山头田野间有工人在劳作。
悉悉索索的声音,是他们采摘叶子,身体擦着树枝树叶而过,脚踩泥土过路的声音。
要料理三四座山头这么大面积的kratom种植基地,加上竹屋前后炒制加工的,工人少说也得有上百号人。
竹屋前种植的竹子遮蔽住了他的视野。
祭司所成的规模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光是毒品原料种植基地就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而他所看见的或许还不是全部,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他的眼里难以控制地露出震惊,嘴角噙着一抹古怪的笑,说不清是捧场还是讽刺,“没想到你生意做得还挺大。”
闻震东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在审视琢磨他的态度。
闻山任由他审视,从脚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箭头上刻着一个符号,像是kratom的叶子,又像是宗教教主的帽子。
“箭头上刻东西,会影响风向和速度,失了准头。”车子颠簸,速度却丝毫不减,这群人全副武装,机枪、手枪还有火箭筒,个个凶狠肃穆,
而他像是要去郊游打猎一样,悠闲自在。
他把玩着手里的箭,看着箭头上的那个符号,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是教主而是祭司?”
闻震东说:“教主是外国人的称呼。”
这个回答只换来了闻山的一声讽刺的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