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祖兴的个头算不上高大。
尤其面对着净心这个高大魁梧的和尚时候,更显得矮小。
只是净悟净心和净宁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身居岭南酆都府馗首长达三十年的人,身上自然而然凝就着一股令人不可轻视的气息。
彭祖兴轻轻珉了一口茶水,幽幽叹了一句。
“湿气太重了,在这呆了将近有五十年,还是不太习惯岭南的秋雨。”
许是受到露水的影响,洗尘殿内的泛着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
“越是这种天气,越是要注意打扫啊,千万不要有任何疏忽。”
他抬起眼睛,那幽暗深邃的双眸盯着净悟。
“怎么不见净梦禅师和净法大师?”
净悟用力吸了两口气,露出稍微和煦的笑容。
“馗首,有何事情造访小寺,和我们三人说也是一样的。”
净梦在先前一次出手硬生生承接了净法的明王法相。
从当时净梦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来看,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但自身也是受到了影响,若要恢复到平时状态,还需要静养一些时候。
彭祖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前来,不言而喻。
彭祖兴低头看着沏好的茶水,茶叶直直沉落到底部,兀自感叹一声。
“佛家有说,凡尘皆是无涯苦海,众生耽于七情六欲而沉沦其中无法自拔。每一个踏入佛门的修者,皆是以信奉度脱众生登彼岸为大乘。”
明智净悟对自己有所隐瞒,彭祖兴没有表露出丝毫在意的表情。
“其实彭某人有一点十分不明白,若是按照整个说法,诸位大师已然度脱苦海、荣登彼岸。怎的还留着这肉身凡躯于尘世,受那风波滋扰?”
三名僧尼皆是眉头一蹙,其中净心最为急躁,刚刚要开口却是被净宁止住。
净宁告了一声佛号之后,悠悠开口。
“馗首误会了,禅宗有言禅凭自力、自觉佛性。同时,无论五宗所倡,也都告诫过一切踏入佛门的弟子们在修行时候牢记,渡人便是渡己,此乃是相辅相成的事情,彻底放下自己心中的偏念偏见、接纳别人,这也是慈悲的意涵所在。”
“慈悲?”
彭祖兴满脸堆着笑容,笑得相当谦和,只是那双三角眼微微一眯,倒显得比不笑的时候更要可怕。
“既然佛家常常将慈悲两个字挂在口头上,然而这尘世间的一切纷扰却未因此有过缓和的迹象,所谓的慈悲不过只是虚假的口号罢了。”
净悟缓缓闭上眼,双手合十。
“佛无色无相,无欲无求,已是究竟涅盘。舍了这尘世皮囊,又怎会再去牵挂尘世当中的纷扰呢?说慈悲的,乃是从觉者遗留下佛经典藏之中悟出道理的僧尼,正因为我等凡胎肉躯,才未有化去心中的怜悯。”
彭祖兴的笑容更加明显,更加的开心。
“既然是渡人渡己、既然是心存怜悯。大师们缘何不肯施舍多余的慈悲给广大的岭南子民,独独留给了清晖的魔民们,甚至刻意抹去了一段记忆,这是否太过伪善?”
“馗首大人说得过分了!和尚以为你口中什么魔民那也是众生的一部分!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循规蹈矩地活着,难道也要被你们毫无理由地抹杀吗!”
净心实在按捺不住,扯着嗓子争辩起来。他实在不太清楚为何眼前这言笑晏晏的人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冷血。
“净心!”
净悟皱着眉头,朝着净心低沉地喝了一句。
净悟立马老实闭上了嘴巴,只是面色仍显得有些不服气。
“这位大师所说的意思好像岭南子民们便不是众生一部分了?”
面对净悟方才那般莽撞,彭祖兴脸上的笑容倒是没有丝毫消减的迹象。
“魔气,他们身上不太稳定的魔气便是本府一定要治罪的理由。他们一日存在与这个世上,对于整个岭南,或者说,整个上朝都是潜藏的威胁。”
“酆都府司职斩邪灭祟,既然不能有丝毫放过的意思。看在普渡慈苑的面子上,我等是一让再让,但这不代表我们酆都府在这件事情上有所妥协!”
话音方落,洗尘殿外响起了打斗的声音。
那余波化作一阵劲风向洗尘殿席卷而来。
嘭!嘭!嘭!
不少僧尼撞上了殿外的墙上和柱子上,发出猛烈的声响。
净心当时坐不住,开始怒声呵斥。
“彭祖兴,你竟然感纵容你们的下属打伤我们普渡慈苑的弟子!”
净悟急忙拉扯住净心的衣襟,示意他稍安勿躁。
彭祖兴并没有恼色,只是面上的笑容褪去,复归沉寂。
他伸出一只食指抵在了唇间。
“嘘。嗔是心头之火,可以焚却智慧,大师还是慎重啊。”
从始至终,彭祖兴的目光都未有往殿外瞧上一眼。
“一意偏行,反陷执着。执着最苦,魔念不过瞬息泛起。”
此刻的彭祖兴正襟危坐,他的双眼精光闪闪。
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一道黑色虚影渐渐凝就在了彭祖兴的身后。
那黑色虚影有数十丈的身高,面容隐藏在了衣袍下面,手执镰刀一把,显露死寂。
隐藏在黑暗当中的一双眼眸,宛若深渊一般不可窥测,冷冷旁观他人生死变化。
“法相?”
净心一声惊呼,他不太敢相信一个阴曹吏竟然也能凝就出法相。
佛修潜心修行到了五品境界的时候,自然是可以依靠自身的力量撑起一个法相。这项神通不单单属于佛家,像那些个道家仙家自然有自己的路径可以显化出来。
净心鲜少听说过酆都府出身的修士可以凝就法相,更多的是他们在刀法上面的造诣。
“这似乎不像是酆都府特有的功法啊,彭馗首。”
净悟面色一沉,先前和彭祖兴也打过数次交道,从未听说过彭祖兴也凝就了什么法相。
“看来彭大人的背景也是耐人寻味啊?”
这时候,彭祖兴脸上再度泛起了笑容,只是显得有些瘆人,有些嘲讽的意味。
“难不成我还要特地告诉三位我到底是什么来头吗?”
“结法相!”
净悟高声一喝,净宁和净心同时响应手结法印。
一尊佛像渐渐浮现在半空当中。
顶戴冠花,左手持着莲花,右手屈臂。
眉间毕露琉璃色,身体毛孔有光明流露。
眸光顾盼流连,俯瞰世间众生,除灭众生业障。
一时间,洗尘殿内一下被这两股不同的力量充盈。
两方不停僵持,整个洗尘殿隐隐有塌挥的趋势,默默摇晃着。
受到这两股力量的影响,殿内的一切佛像物件毁于一旦,尽归于无。
“三位大师佛法深厚,彭某正要领教一番!”
“我等虽有怜悯之心,也要去作如来狮子吼!”
......
......
了缘草草收拾了一番后,便是离开了普渡慈苑。
他选择了默默离开,趁着外面下着大雨,没有多少僧尼出来活动的时候。
这时机也不容易被僧人瞧见,引起一片惊疑。
出了寺门,并没有彻底走开,反而是选择了在普渡慈苑附近的栖荒落脚。
暂且呆个两到三天再行其他打算。
路上的雨水未有丝毫消减的迹象,顶上朦胧胧的一片阴云欺压在了缘头顶,令得他自己也是心中也是郁闷。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了地板上、和屋瓦上。
响起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落在了缘的耳畔相当刺耳。
许是受到雨水影响,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空气当中泛着青苔潮湿的味道。
“鲜少见到有普渡慈苑的僧人出现在此,倒是稀奇啊。”
一把油纸伞向了缘靠近过来,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了缘眉头一蹙,加快了步伐,并不太想搭理来人。
“大师何必匆忙,小子我一心慕佛,和大师如此有缘,是想结实一番。”
书生见了缘行路匆忙,倒是没有丝毫离开的迹象。
了缘脚步愈发加快,发觉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心中莫名升起警惕。
那书生见了缘没有回应的意思,叹了一口气。
“大师,何必如此匆忙了,且暂留一会儿吧。”
话刚刚说完,那书生松开手中的伞柄,手中的油纸伞旋旋往空中升去。
右手一伸,沿着油纸伞飞去的轨迹,整个人在地面上滑行了过去。倏然来到了了缘的背后,苍白的手立向了缘打开的后门印去。
感受到背后欺身而来的压力,了缘瞬间转身,浑然一道金色掌印轰了过去,除却了金刚怒目的余波,隐隐有一股黑气缭绕。
那书生眸光闪过一瞬愕然,脸上泛出一抹阴笑。
“原来大师也非是正统的佛门弟子啊,怎么修有邪门武功呢?”
了缘被驱逐出了普渡慈苑,甚至被削除了度牒。
这一身功夫没有被净梦废掉,有些耐人寻味。
书生言语中略有讥讽的意思,手下动作没有丝毫缓慢迹象,右手如同巨蟒出洞一般诡异,瞬间掠至了缘的胸口处。
狭着阵阵疾风碎雨,掌力似是巨蟒倏然张开大口一般。
金色法印横到了胸前,立马显现出一道金刚法相,挡下了书生这狠毒一掌。
那巨蟒顿时化作无数到气流,犹若绳索一般将了缘困锁其中。
了缘怒声一喝,金刚法相蓦地膨胀起来,增大了好几倍。
随后,又是碎成阵阵金色光芒,和涌来的气流消于无形。
许是书生的功力犹胜一筹,了缘堪堪退离了几步,面色有些灰败。
“又是佛气、又是魔气,大师倒是收发自如啊。”
书生泛起阵阵阴笑,眸光聚起了一抹狠毒的光芒。
“只可惜大师的功夫没有练到家,就连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打不过,何其可笑!”
了缘面色似乎起了怒气,并不想和眼前之人纠缠太多,反倒是出乎那书生意料选择了退避。
了缘直接转过身子,硬生生捱过去残余袭压而来的气劲,略微有些狼狈。
了缘身子骨微微一晃,似是将眼前之人当做空气,借着方才那股气势,脚下的速度变得更加飞快。
雨势更加凶猛,在层层雨幕当中凸显出了一巨大的身影。
那魁梧身影竟如雄鹰展翅一般,身体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微微一振,便是跃到了一旁的屋顶上去。
僧袍衣袂卷起无数飞落的雨水。
“跑得了吗!”
那书生面色一冷,整个瘦弱的身躯也跟着飞奔了过去,顶上的油纸伞也跟着飘了上去。
了缘在雨中不停地狂奔,从一个屋檐落到另一处屋檐。
身后的书生犹若跗骨之蛆紧紧随在其后,怎么也摆脱不得。
两人一前一后,在这瓢泼大雨当中,在屋顶的瓦檐上。
书生明明有实力追上了缘,只是和这和尚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冷冷观察着他有什么后手。
这书生,抑或者是苏道阻。
早早便是得到了藏在普渡慈苑内钉子的消息。
对于,了缘被驱逐出普渡慈苑,苏道阻一点都意外。
在栖荒驻扎了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依靠着这枚楔在普渡慈苑内的钉子获得零星讯息,来拼凑出大致的脉络。
苏道阻并不着急。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栖荒过得悠哉悠哉,像是个驻足的游客。
他并不意外罗石英的举措。
罗石英的一举一动一直看在苏道阻的眼里。
哪怕这个‘老江湖’自作主张地以为能骗得过自己的眼睛。
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是在苏道阻的默许当中,一切都是为了计划。
苏道阻在碰到了缘之前,一直在心中默默计算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净梦如此狠心。
方才浅浅一交手,苏道阻全然明白。
那股若有若无的魔气似乎和济世宗有莫大的关系。
而净梦没有废掉了缘的武功,也在苏道阻的意料之中。
明面上是将了缘驱逐出去,实际上是在保护了缘。
苏道阻曾经翻阅古籍也了解过,在西方五宗当中,济世宗是一个禁忌的存在,不可触碰。
而此番被苏道阻碰上,无疑是捡到了宝。
他需要探知一下了缘的记忆,寻到最后一枚血摩罗的下落。
同时,他也需要《佛心觉悟众生图》的出落。
身为净梦座下的第一弟子,了缘没有理由不知道。
更何况,了缘一身佛气与魔气交融,更值得自己去研究一番。
是相当有价值的研究对象。
了缘脚步微微一顿,直接从屋顶上方落了下去,速度变得更加的快。
落地的瞬间,左脚狠狠陷入到了泥土地里,溅起一片水泥。
许是降落的力量过去巨大,整个泥地也跟着微微颤动。
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不见得两侧有任何一人出面瞧瞧外面发生什么情况。
这条长长的街道,除了雨声,就是两个人绵长的呼吸。
苏道阻轻声一哼,飘在空中的油纸伞旋旋落下,整个人如同落叶一般飘然而至,姿态相当优美,未见丝毫慌乱。
再度伸出白净的左手,隔空朝着了缘打去。
手掌划动的轨迹,空中零落的雨丝骤然集成了一条白线,犹若细小的银河。
了缘并没有继续往前逃跑的意思,旋即转过身来。
袖口当中隐隐透着青光,似利箭脱出,直直往苏道阻的掌心冲去。
苏道阻的眼神微变,半空中的动作变化得相当干脆,收去了掌势,转而是用右手的油纸伞挡下掠过的青芒。
带着卷起的雨帘,苏道阻往后放飘去了几步。
“你是何人!”
雨幕当中,那魁梧的声音渐渐缩小,恢复成了一青年模样。
青年一脸病容,形若枯槁。
只是那双青镬色的双眸仍是发着光亮。
苏道阻心下微微一沉。
他知道,埋藏在普渡慈苑的那一颗钉子出事了。